紫宸殿东暖阁,乃皇帝日常批阅奏折,召见近臣之所。
殿内铺陈奢华却不见浮夸,紫檀木御案上奏章堆积如山,一方端砚数支朱笔,便是天子权柄最直接的体现。
鎏金兽首香炉中吐出缕缕清冽的龙涎香,试图驱散殿宇深处若有若无的药味和血腥气。
谢应危端坐于御案之后,并未执笔,而是单手支颐,指尖轻轻揉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额角。
他闭着眼,听着御案前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将不久前凝香殿内楚斯年与薛方正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从薛方正的道谢,到楚斯年的谦逊阻拦,再到看似不经意提出的请求,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谢应危耳中。
影卫汇报完毕,如同石雕般静立原地等待指示。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谢应危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眸底是一片难以捉摸的晦暗。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指尖敲击扶手的动作泄露他内心的波澜。
“只愿陪在陛下身侧……”
“一切皆是为了更好地侍奉陛下,寻得应对之法……”
“不求根治,但求能缓解陛下之苦……”
这些话语,配上楚斯年那副纯净无害的容貌,听起来当真是赤胆忠心,感人肺腑。
可谢应危是谁?
他是从尸山血海,兄弟阋墙的修罗场里爬出来的帝王,见惯了人心鬼蜮,早已不信这世间有无缘无故的忠诚。
对自己如此“忠心”?
还是说,此人谨慎到极点,连与太医院院使的私下交谈言语间都滴水不漏,全然是一副忠臣孝子的模样?
若真是后者,那这份心机城府实在不容小觑。
他早已命影卫查过楚斯年的底细。
无父无母,来历清白得近乎诡异,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这样的人没有家族牵绊,没有明显软肋,如同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是利器,用不好反伤自身。
他接近自己,当真只是为了施展医术博个前程?还是另有所图?
思绪翻涌间,楚斯年那张脸又不期然浮现在眼前。
粉白色的长发,浅淡剔透的眸,总是带着几分怯意与无辜的神情,即便是男子也的确生了一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模样。
尤其是昨夜剑尖挑落外袍只剩单薄里衣时,脸颊绯红睫毛微颤的窘迫情态……
谢应危眸色暗了暗,心底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
但随即,那点涟漪便被更深的猜忌所覆盖。
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是有毒。
这后宫前朝他见过的美人计还少么?
“继续盯着,凝香殿内外,他的一举一动,接触何人,所言所行,事无巨细悉数报于朕知。”
谢应危开口,声音冷冽不带丝毫温度。
“是。”
阴影中的影卫低声领命,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殿内。
谢应危登基之初,便暗中组建了一支直属于皇帝的影卫力量,名为“影阁”。
影卫遍布朝野宫闱,专司监察、刺探、暗杀。
这两年来,不知有多少自以为隐秘的阴谋诡计,怨谤非议,通过影阁的密报呈于御前,而那些管不住舌头的人也早已见识过何为“祸从口出”。
楚斯年既然引起天子的兴趣与疑心,自然便落入这张无形的大网之中。
谢应危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在摊开的奏章上,却久久未曾批下一个字。
楚斯年,你究竟是真的一片赤诚还是包藏祸心?
朕很有兴趣慢慢看下去。
若你真是装的,那朕便亲手撕下你这副无辜的皮囊,看看下面藏着何等面目。
若你确是忠心——
谢应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朕也不介意,养一只漂亮又懂事的雀鸟在身边解闷。
只是,这雀鸟若敢有半分异动,捏死便是。
……
自那夜凝香殿风波后,楚斯年在宫中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
明面上他是陛下跟前新晋的红人,专司头疾,甚至破例居住于后宫凝香殿,赏赐不断风头无两。
暗地里,无数双眼睛或嫉妒或探究地注视着他,其中最为锐利的一道目光便来自谢应危本人。
谢应危并未每日传召楚斯年,但头疾发作时,凝香殿的传唤总是突如其来。
楚斯年依旧用掺了“幻梦昙”的香膏应对,辅以那套生涩却持续的按摩手法。
他心知香膏存量有限,每次用量都精心计算,既要维持效果又不能过快耗尽。
同时,他暗中尝试用寻常安神香料进行替代调配,效果虽远不及“幻梦昙”,但也勉强能起到些许安抚作用,他需要为未来可能的“药效减弱”准备说辞。
但楚斯年一直在等,等这位多疑的帝王试探自己,心中如同明镜。
自那夜凝香殿死里逃生,他便清楚暂时的安稳不过是暴风雨前的间隙。
谢应危这等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帝王,猜忌心早已深入骨髓,绝不会因一次似是而非的“疗效”便真正信任一个来历不明且手段奇特之人。
他不仅在等,甚至可说是预料之中。
谢应危的每一次传召,每一次看似随意的问话,在楚斯年听来都可能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与陷阱。
他就像行走在布满蛛丝的暗室,需得屏息凝神,方能不触动任何一根引向毁灭的细线。
谢应危那双深邃阴鸷的眼睛每次落在他身上,都带着审视与衡量。
楚斯年能感受到目光的重量,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但他早已将真实的自我层层包裹,藏在那副易碎无害的皮囊之下。
他示人的只能是惶恐、是感激、是专注、是近乎迂腐的忠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