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粗暴地打在楚斯年背后裂开的伤口上,每一次细微的触碰都引发一阵剧烈的抽搐。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混着冰凉的雨水滑下脊背,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以及雨水敲打地面的单调声响。
他绝对熬不过第三鞭。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道平稳冷冽的声线穿透雨幕,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一切杂音。
“停。”
这个字如同赦令,悬在楚斯年头顶的第三鞭硬生生停滞在半空。
执刑的士兵立刻收手,垂首退后一步不敢再动。
看守长快步走到那把椅子前,姿态恭敬地微微躬身:
“上校,这几个是新送来的逃役者,正在执行入营规训。”
坐在椅上的男人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名单上,指尖轻轻点着某个名字。
他的侧脸线条在檐下阴影中显得格外冷硬。
“名单上少了一个。”
他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看守长身体一僵,冷汗瞬间浸湿内衫。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谢应危的视线终于从名单上抬起,那双蓝色的眼眸如同结冰的湖面精准地落在那片泥泞中。
正是刚才逃跑者被击毙的位置。
“看来已经处理了。”
他淡淡地说,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不满。
看守长不敢接话,头垂得更低。
谢应危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另外四个瑟瑟发抖背上皮开肉绽的新囚,最后定格在楚斯年身上。
楚斯年几乎无法维持跪姿,全靠一股模糊的求生本能强撑着才没有再次瘫倒。
粉白色的长发被污泥和血水黏在脸颊脖颈,狼狈不堪。
他浅色的瞳孔因剧痛而涣散,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看起来脆弱得像下一秒就要碎裂。
谢应危看着他,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
短暂的静默后,他朝楚斯年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
“这个。”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名单,仿佛只是随口吩咐。
“带过来。”
士兵粗暴地将楚斯年从泥水中拖拽起来,架到屋檐下。
他双腿绵软,几乎是被硬拖着前行,在冷硬地面上留下断续水痕。
男人依旧坐着,双腿交叠,军靴锃亮。
他微微后靠,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瘫倒在他脚边的人。
随即,他抬起脚,用冰硬的靴尖抵住楚斯年的下颌,力道不轻不重,迫使那张沾满污泥的脸仰起。
楚斯年视线模糊,雨水和泥泞糊住眼睛,只能看到一片压抑的深色轮廓,耳鸣嗡嗡作响隔绝大部分声音。
男人仔细端详着这张脸,即使污秽不堪,过于精致的轮廓和特有的脆弱感依旧残留。
靴尖上沾染了对方脸上的泥污,但他毫不在意。
片刻,一声低笑从喉间溢出。
“巧遇,小少爷别来无恙。”
他开口,声音穿透雨幕也隐约穿透了楚斯年的耳鸣。
这句话如同钥匙,猛地撬开记忆深处某个尘封角落,纷乱画面涌入楚斯年脑海。
华丽宅邸,被骄纵的小少爷,以及那个总是沉默,年长些的佣人之子。
他骑在他背上当马骑,把点心丢在地上让他捡,最后是将自己偷拿父亲印章的责任毫不留情地推卸出去……
记忆中,那个少年跪在地上死死抓着他的衣角,声音嘶哑地哀求:
“小少爷,求您……别送我去军营……我会死的……”
而年幼的自己只是厌恶地踢开他,别开了脸。
佣人的儿子也只是佣人。
但没过几年风水轮流转,父亲当了逃兵,家族失去贵族身份跌落凡尘。
剧烈的情绪冲击让楚斯年意识清醒了几分,但听觉依旧混沌。
他只能在心里咬牙,恨自己少得可怜的积分,若有道具他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靴尖一动将他的脸别开,力道带着明显的轻蔑。
“想起来了?”
男人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旧事。
“当初我求了你很久,求你别把我送进军营。你……一句话都没说。”
男人说完目光落在楚斯年身上,等待着预料中的反应。
或许是恐惧的颤抖,或许是慌乱的辩解。
然而脚下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只安静地趴伏在湿冷的地面上低喘着,雨水不断冲刷他背上狰狞的伤口带出淡红色的血水。
预期的回应没有出现,男人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他并未低头,只是微微侧过脸,视线偏向恭敬立在一旁的看守长,眉头不悦地蹙起。
“他怎么了?”
看守长立刻躬身回答:“回上校,入营规训,十鞭。这才两鞭。”
男人了然地点点头,垂眸看着地上蜷缩的人。
这身细皮嫩肉确实不像能熬过十鞭的。
视线扫过雨中另外三个抖得像鹌鹑一样的囚犯,又落回楚斯年身上。
“久别重逢,我倒是忽然很想玩一个游戏。当初小少爷没给我选择,现在我给你。”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如果你替他们三个把剩下的鞭子都挨了,他们就不用再受罚。或者把你的八鞭平分给他们,你就不用再挨打。”
他微微倾身,雨丝掠过他肩头的金色绶带:
“选一个吧。不过以你的性子一定是第二个对吗?”
模糊的话语艰难钻入楚斯年耳中,带来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总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怎么总有人要用别人的命来逼他?他看起来很像那种大好人吗?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咳嗽,肺叶像是被撕裂般疼痛。
男人又凑近了些,旁边撑伞的士兵急忙上前,撑伞将飘洒的雨水挡开。
“这些选择对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来说,还是太难了吗?”
男人语调依旧平缓,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我给你最后一个选择,如果你能喊出我的名字,我就免了你的入营鞭刑。”
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伸来,强硬地捏住楚斯年的下巴让他抬头直面自己。
雨水不断冲刷洗去他脸上部分泥污,露出一张苍白得惊人却依旧能窥见往日风华的脸。
比男人记忆中那个骄纵模糊的幼童模样竟还要精致数分。
湿透的粉白色长发黏在颊边和颈侧,更添几分凌虐般的脆弱。
他浅色的瞳孔因疼痛和虚弱而微微涣散,蒙着一层生理性的水光,如同蒙尘的琉璃骤然被洗净。
眼尾泛红,长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不堪重负地低垂颤动。
这张脸即使在此刻最狼狈的境地下,依然带着一种天真且无辜的易碎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蝶翼,美丽得极具欺骗性。
一种与他此刻狼狈处境截然不符,却因此更具冲击力的美感。
男人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艳,如同寒冰湖面偶然闪过的一道微光,转瞬便湮灭在更深的冷意之后。
但一旁的看守长听到这话却是脸色一变,急忙上前:“长官!这、这不符合规矩!”
谢应危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看守长身上:“这个规矩是元首定的?”
看守长一噎:“不……不是,是历代的规矩。”
“嗤。”
一声极轻的嗤笑打断了看守长的话。
谢应危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
在等级森严的帝国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云泥之别。
他的注意力回到楚斯年脸上,指尖用力捏得眼前人下颌生疼。
楚斯年费力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当他看清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时,瞳孔骤然收缩。
他嘴唇翕动,气息微弱,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吐出一个名字:
“谢……应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