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内,药香袅袅。
陆皓凝跪坐在周山湄床榻前的蒲团上,动作轻柔地替她掖了掖滑落的锦被被角。
周山湄半倚在堆叠的引枕上,眼神涣散地投向窗外那株梨树,口中喃喃着破碎的呓语。
“娘亲,”陆皓凝的声音响起,低柔得如同拂过初绽梨蕊的夜风,“女儿明日就要嫁人了。”
周山湄恍若未闻,枯槁的面容上无一丝波澜,目光仍胶着在窗外婆娑的树影间,仿佛那里锁着她早已迷失的魂魄。
陆皓凝并未在意,只将身子俯得更低些,几近耳语般续道:
“嫁的是睿王,天家贵胄,女儿往后…便是他的正妃了。”
话音落,周山湄绞着被角的手指猛地一顿。
那双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竟似拨开了经年的迷雾,透出一点微弱却真切的光,艰难地聚焦在女儿脸上。
“皎…皎…”她嘶哑地唤着女儿的乳名,干裂的嘴唇颤抖着。
陆皓凝心头一颤,连忙倾身向前,双手紧紧握住周山湄那只枯瘦冰凉的手。
“娘亲?您…您认得我了?”
周山湄的眼神艰难地凝聚着,涣散的光一点点收拢。
她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女儿莹润的面颊,描摹着熟悉的轮廓。
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又一场虚妄的梦。
“我的…皎皎…要嫁人了?”
每一个字都吐得极为缓慢,带着久未言语的生涩,却清晰可辨。
这一瞬,仿佛时光倒流,疯癫七载的周山湄,竟奇迹般转醒过来,短暂地回到了她的皎皎身边。
眼眶一阵滚烫,水汽弥漫而上,陆皓凝却强压下喉间翻涌的酸楚,不让那蓄满的泪珠滑落。
她唇角努力扬起温婉的笑靥,轻轻颔首。
“是,娘亲,女儿要嫁入睿王府了。”
周山湄抚着她脸颊的手指倏然收紧,混沌的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恐惧,声音也急促起来。
“不、不能去…王府…吃人,那是…吃人的地方…”
陆皓凝将那只冰凉的手更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声音沉静而坚定,一字一句道:
“娘亲别怕,女儿不是去任人宰割的。”
一滴温热的泪终究未能忍住,悄然自她眼角滑落,无声地洇入衣襟。
她紧握着娘亲的手,喉间哽咽。
“女儿这一去,便是您的倚仗。”
“从今往后,再没人能欺负您。”
周山湄怔怔望着女儿,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蜿蜒而下。
她积蓄全身力气,猛地挣扎撑起身,张开双臂,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了陆皓凝。
那拥抱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爱怜,勒得陆皓凝几乎喘不过气。
“保重…皎皎…”
这声呼唤,清晰得不像一个疯癫之人,仿佛用尽了她短暂清明中最后的力气。
陆皓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娘亲身上熟悉的药香深深镌刻心底。
再睁眼时,她已恢复平静,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静湖。
“娘亲,再会。”
她轻轻松开那箍紧的怀抱,小心翼翼扶着周山湄重新躺回引枕堆中,为她理顺散乱发丝,盖好锦被。
周山湄的眼神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重又变得空洞茫然,口中也再度响起那些破碎难辨的呓语,目光飘向窗外。
仿佛方才那短暂的清醒,不过是夜半一场的虚幻泡影,被风一吹就散了。
但陆皓凝知道,那是娘亲拼尽最后力气,留给她的告别。
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出那间弥漫着药味的屋子,未曾回头。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廊下,吹动她额前的碎发,掠过她微红的眼角,带走那一点点残留的湿意。
青竹早已捧着叠放整齐的嫁衣候在廊柱旁阴影里,见她出来,嘴唇翕动,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担忧。
“都准备好了?”陆皓凝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
青竹颔首:“小姐,都准备好了。明日寅时就要梳妆了。”
陆皓凝的目光淡淡投向正院的方向。
那里隐隐传来柳平芜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怪异呓语,间或夹杂着陆归芸失控的尖叫。
她唇角弯起一个极冷的弧度,眼中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封的寒意。
“去禀告父亲,女儿想在出嫁前,再去向母亲和姐姐辞行。”
.
陆府,正院。
屋内光线昏暗,窗棂紧闭,只缝隙漏进几丝惨淡的天光。
柳平芜蜷缩在拔步床最深的角落里,一见陆皓凝的身影踏入,便惊惧不已,发出尖锐刺耳的嘶叫。
“母亲莫惊,”陆皓凝步履轻缓,声音柔婉,“女儿是来告别的。”
她自袖笼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素缎香囊,其上用银线绣着几枝疏淡的兰草。
她将香囊轻轻置于柳平芜枕边。
“这是女儿亲手调配的安神香囊,内里填了上好的宁神香料。”
她语气温和,如同最孝顺的女儿。
“母亲放在枕畔,夜夜皆可安枕无忧。”
柳平芜惊恐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只香囊上,仿佛那不是安神之物,而是噬人的毒蛊。
陆皓凝又转向蜷缩在另一处角落的人儿。
陆归芸抱着膝盖,眼神呆滞痴傻。
她轻叹一声,缓步走近。
“姐姐,明日妹妹便要替你,嫁入睿王府。”
声音轻柔,字句却清晰地钻入对方耳中。
“姐姐…可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妹妹?”
陆归芸原本空洞的双眼骤然聚焦,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
她扑上前,手指死死攥住陆皓凝的衣袖,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尖利刺耳。
“井!井里有红衣!她来找你了!她来找你了!红衣!血!都是血!跑!快跑!”
陆皓凝神色未变,只伸出另一只手,动作异常温柔地,一根一根,极其耐心地掰开陆归芸紧扣的手指。
又替她将粘在颊边的碎发细细拢好,声音轻缓如哄劝。
“姐姐放心,那井里…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日后也会一直干净下去。”
她后退一步,仪态端方地对着两个瑟缩的身影,盈盈福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女儿告退。”
“愿母亲与姐姐…长命百岁。”
转身离去时,她曳地的裙摆如流水般拂过床边,恰恰扫过那只静静躺着的素缎香囊。
一缕若有似无的冷冽香气,悄然在浑浊窒闷的室内弥散开来,无声无息。
.
睿王府,书房。
沉香袅袅,烛影摇红。
梁策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目光落在窗外,眉宇间难得舒展,唇角含着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
窗外,层层叠叠的红绸高悬,在廊檐亭榭间蜿蜒穿梭,盏盏明灯连缀如珠,光华璀璨。
将整座王府笼在一片暖融的喜气之中。
案头,那封礼部新呈的文书尤为醒目。
大红洒金的婚书,质地厚重,其上朱砂印章鲜艳欲滴,似凝结了千般期许,万重郑重。
明日,便是那牵动心弦的大婚之期。
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眼底凝结的寒冰尽数化开,漾起一片春水融融的暖意。
“殿下,明日便是大婚之日了。”
卫骁捧着厚厚一叠礼单步入,见主子神色愉悦,也含笑禀报。
“陆府那边已经准备妥当,花轿寅时出发。”
梁策接过礼单,目光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条目。
忽地,指尖在“聘雁”二字上顿了顿。
“那对活雁可检查过了?要羽毛鲜亮,精神头足的,一路需小心伺候。”他沉声嘱咐道。
“殿下放心,是今早刚从猎场送来的,精神得很。”卫骁利落应着,略一踌躇,声音压低了几分,“只是…听雨轩那位…”
梁策唇畔的笑意淡了几分,这才想起府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些日子他所有心思都扑在筹备婚事上,倒把那无关紧要之人忘得一干二净。
“她又闹什么幺蛾子?”他语气不耐。
“倒不是闹事。”卫骁斟酌着措辞,“自打上回刷完所有恭桶,她便病倒了,高热三日不退。”
“李嬷嬷方才来问,明日大婚府内人手紧缺,是否还要她照常去厨房…帮工?”
“病了?”梁策轻嗤一声,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倒是会挑时候装可怜。”
语毕,他起身踱至敞开的雕花长窗前。
窗外,满目张灯结彩,喜气盈天。
远处工匠搭建喜棚的叮当声,混着丫鬟们捧着大红锦缎穿梭如蝶的清凌笑语,织就一派繁盛景象。
如此良辰吉日,他不想被无关之人,晦气之事坏了兴致。
“既如此,便让她在听雨轩好生‘养着’。”
梁策转身,语气淡漠。
“大婚期间,别让她出现在皎皎面前。”
卫骁会意,立刻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吩咐李嬷嬷严加看管。那之前的…课业…”
“大婚在即,诸事繁忙,暂且搁着罢。”
梁策抬手,修长的手指抚过案上那对尚未系好的赤金同心结。
结子打得十分精巧,寓意永结同心。
他冷硬的轮廓在烛火下竟柔和下来,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这段日子,本王没空理会这些琐事。”
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染着罕见的温情与期待,那是一种即将得偿所愿的满足。
卫骁看在眼里,心下暗自咂舌。
谁能想到,昔日杀伐决断,令对手闻风丧胆的活阎罗,竟会为一个女子如此细心筹备,展露出这般似水柔肠。
“殿下对陆姑娘…”卫骁话到嘴边,觉得僭越,又咽了回去。
梁策却已明白他的未尽之言,指尖轻轻捻过同心结上垂落的流苏穗子,低语如诉,带着无比的珍重与笃定。
“她值得最好的。”
窗外忽有夜风拂过,满树红绸簌簌作响。
梁策抬眸,目光越过重重屋宇楼阁,投向陆府所在的方向。
眸中映着案头跳跃的烛火,点点金芒闪烁,似有万千星河悄然倾落,温柔璀璨。
明日此时,他的皎皎,就该名正言顺地在这王府里,在他身边了。
这个念头一起,胸口便涌起一股灼热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