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策垂眸,视线落在茶汤微漾的水面上。
那倒影里,他唇角正无声地向上弯起,带着掌握一切的笃定。
“儿臣若不如此,以她的心性,若觉此事来得太过顺遂,定会起疑,反而横生枝节。”
“如今这般,她只当是家族所迫,命运弄人,虽不甘愿,却也更易坦然受之。”
定妃轻叹一声:“你当真想好了?那陆二小姐…听闻在陆家并不出众,性子也略显怯懦…”
“母妃,儿臣从未如此认真过。”
梁策抬眸,眼底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似拨开了常年笼罩的薄雾。
“她是儿臣心之所向,是儿臣唯一认定之人。”
“她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定妃微微一怔。
她这儿子自幼深沉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比海还深,算计比谁都精,何曾有过这般近乎炽热的神情?
“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定妃忍不住追问,心中好奇被彻底勾起。
梁策指尖轻抚茶盏边缘,眸光悠远。
仿佛透过袅袅茶烟,望见了什么极有趣的景象,唇边噙着一抹淡笑。
“她像一柄收于锦囊中的利刃。”
“表面温顺谦卑,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不屈,宁折不弯,只是如今学会了将折未折,以柔韧之姿暂时蛰伏。”
“明明身处泥泞,四周豺狼环伺,却从不认命,暗地里磨尖了爪牙,伺机而动。”
“她懂得如何用最无害的表情,说最软的话,做最狠决的事。”
“看似柔弱可欺,实则…”
他略顿,眼底浮现一丝罕见的温柔。
“连儿臣,也险些在她手里栽了跟头。”
定妃讶然:“哦?”
这世上能让她这个儿子吃亏的人,可不多见。
尤其是女子。
梁策低笑:“母妃可知,陆归芸的病,是怎么一日重过一日,直至药石无灵、疯癫痴狂的?”
定妃摇头,眼中疑云更甚:“听说是受了极大惊吓,邪风入窍,痰迷心络…”
“那儿臣告诉您——”
梁策截断她的话,声音压得低而缓,带着揭示隐秘的笃定。
“是她所为。”
“是毒,而非病。”
定妃手中茶盏一颤:“什么?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
“她做得极为隐蔽,用的并非寻常毒物,似是古籍所载的偏方,循序渐进,损人神智而非性命,连大夫都查不出,只断为癔症。”
梁策眼中那抹激赏之色愈发明亮。
“若非儿臣派人盯着,恐怕也会被她瞒过去。”
定妃默然片刻,忽而轻轻笑了,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
“倒真是个…狠角色,陆家那样的虎狼窝,竟养出这样一朵噬人的毒花。”
“偏偏外面看着,还是最清白柔弱的那一朵。”
梁策颔首:“她若不狠,早被那吃人的宅院啃得骨头都不剩,根本活不到今日。”
定妃若有所思:“那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她把这份狠劲和心机,用在你身上?”
梁策闻言,非但无惧,反而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一个极有趣的问题。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
“儿臣求之不得。”
他抬眸,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光芒,一字一句道:
“若她真能有那般本事,正好说明儿臣没有看错人。”
“这寂寥深宫,诡谲朝堂,正需要这样的心性和手腕。”
“这世上能与我并肩,看这万里江山之人,惟她一人而已。”
“她不必学任何规矩,她只需做她自己。天高海阔,我陪她去闯;风雨荆棘,我为她来挡。”
“这世间纷扰,权谋算计,自有我为她扫清。她只需,坦然做她自己。”
定妃望着儿子眼中罕见的炽热光芒,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她终是欣慰笑了,那笑容驱散了最后一丝疑虑,眼中满是释然与期待。
“看来我这未来儿媳,倒真是个妙人。”
“倒让你这素来弄鬼掉猴的,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梁策眼底坚冰尽融,漾开一片柔和春水,软化了他过于冷硬的轮廓。
“母妃见了便知。”
“她…很有趣。”
定妃轻叹,伸手替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动作慈爱。
“你既认定了她,母妃自然替你高兴,只是…”
她语气微沉:“陆家那滩浑水,陆无涯那个老狐狸,你当真要一并蹚进去?日后怕是麻烦不断。”
梁策神色倏然转淡,方才谈及心上人时的暖意顷刻褪尽,只余下冰封般的冷冽与睥睨。
仿佛谈论的不是未来岳家,而是脚边微不足道的蝼蚁。
“陆无涯不过是个趋炎附势、首鼠两端的跳梁小丑,儿臣从未放在眼里。”
“如今留着他,不过是给皎皎练手用的磨刀石罢了。”
“待她入府后,陆家是福是祸,是存是亡,皆由她的心意而定,儿臣乐得看她如何施为。”
“皎皎?”
定妃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眉梢再次轻挑。
“她的乳名。”梁策语气不自觉放柔,冷硬的轮廓也似柔和了些许,“儿臣在江陵时便听过了。”
他并未详说如何得知,在何种情形下听闻,但那份笃定与熟稔已然说明一切。
定妃不再多问,只含笑望着儿子,目光温软。
儿大不由娘,她心中虽仍有万千思量,此刻却只化为无声的支持。
“好,那母妃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才不委屈了我们皎皎。”
恰在此时,窗外一阵清风拂过庭树,枝头梨花簌簌而落,如雪纷飞。
几片雪白的花瓣乘着风,悠悠荡荡。
竟有一瓣不偏不倚,穿过微开的窗隙,飘落进梁策手边微温的茶盏中,点在碧汤之上,宛如一叶素舟。
他修长的手指探入茶汤,拈起那瓣犹带清香的梨花。
指尖传来微凉的湿意,他垂眸凝视着掌心那抹被茶水浸润的素白,眸光幽深难测。
仿佛透过它,窥见了遥远的过往。
恍惚间,那日陆府高墙外的风雪再次扑面而来——
漫天琼瑶纷乱,天地皆白。
隔着纷扬雪幕,他于马车内掀帘,窥见了那道立于庭院深处的身影。
素衣如雪,几乎与天地同色,墨发如瀑,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住。
风雪肆虐,她却站得极稳,背脊挺直,侧影清冷孤绝,仿佛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孤傲,清冷,遗世独立。
恰似一株绽放在凛冬寒夜里的白梅,于无人处暗自芬芳,却有着凌厉而坚韧的枝干,足以刺破冰封的冻土,傲然面对一切风霜。
他从未告诉任何人,那一刻,他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
想伸出手,折下这支世间独一无二的寒梅,藏入怀中,纳入羽翼,再不让人窥见半分。
她的冷,她的傲,她的狠,她的韧,都只属于他。
指尖梨花微颤,茶香与花香交织,萦绕鼻端。
梁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瓣梨花紧紧攥入掌心。
仿若握住了那个冬日未曾付诸行动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