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籁俱寂。
柳平芜蜷在厚重的锦衾中,却觉不出一丝暖意,只有透骨的寒与抑制不住的颤抖。
窗外,枯枝在凛冽的风中张牙舞爪地摇曳,投下幢幢如鬼魅的影。
仿佛无数只鬼手,随时会破窗而入,将她拖入无边深渊。
她紧闭着双眼,眼皮却跳得厉害。
黑暗里,那如芒在背的被窥视感,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她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冰冷而怨毒地注视着她。
“吱呀——”
一声极轻极缓的摩擦声,在死寂中分外清晰。
房门…被推开了。
一股阴风顺势灌入,拂动床前的纱幔,掠过她的面颊,冰凉如刃。
柳平芜猛地睁开眼,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她惊恐地望向门边。
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门扉之间,背对着廊下昏暗的灯笼光,
眼前人的面容全然隐在阴影里,只有一个大致的少女轮廓。
溶溶月色自她身后泼洒,将那影子拉得极长、极长,扭曲着蔓延至柳平芜床前,如引魂幡般通往无间地狱。
“母亲,您睡了吗?”
陆皓凝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缕穿堂而过的阴风,带着一丝虚幻的回音。
“啊——!!!”
柳平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想也未想,一把抓起身边的绣花软枕,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门口那抹幽影。
“滚!滚啊!别过来!”
枕头软软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门口空空荡荡,唯有月光如水,冷清清地流淌着,哪有什么人影?
方才那惊悚的一幕,仅仅是她惊惧过度所生的幻象。
“幻觉…又是幻觉…是我看错了…”
柳平芜大口喘气,冷汗如浆,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一片冰凉。
她喃喃自语,试图安抚那几欲崩断的心弦。
然而,下一瞬——
一缕冰冷至极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喷洒在她耳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苦香。
“母亲,您冷吗?女儿给您加床被子?”
“夜里寒重,可莫要着了凉。”
那声音轻如鬼魅,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根响起,近得能觉出那冰冷的气流。
柳平芜的血液刹那间冻结,四肢百骸一僵片冰。
她如同生锈的木偶,一寸一寸,极其僵硬地转过头去。
陆皓凝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榻边,近在咫尺。
仿佛是从地底悄然冒出,或是凭空自她身边的空气里凝聚出来。
月光斜斜映照着她半边脸庞,肌肤显得异常苍白,另一半则仍隐在暗影里。
她的眉眼弯弯,唇角甚至噙着一抹极其温柔的笑意。
但这笑容在此情此景下,只让人心胆俱裂,魂飞魄散。
视线下移,她怀中,正抱着一床厚实的锦被。
“啊——!!!”
更加凄厉的尖叫,骤然撕裂陆府沉寂的夜空,惊起几声遥远的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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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陆无涯刚在花厅用罢早膳,手执一盏醒酒的浓茶,管家便垂着手快步进来禀报。
言语惶恐,道是夫人昨夜于正院惊叫连连,闹得鸡犬不宁,下人们窃窃私语。
听罢,他不耐地蹙起眉头,用力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
一夜宿醉并未缓解他的烦躁,反而因睡眠不佳更添火气。
“夫人…又发病了?”
他语带不悦与疲惫,仿佛在谈论一件令人厌恶,却又甩不掉的麻烦。
管家躬身立在阶下,战战兢兢,头几乎垂到胸口,声音发颤。
“回…回老爷,是…夫人昨夜惊悸不已,口口声声说…说二小姐深夜去了她房里,要…要…”
“要什么?”陆无涯语气冰冷。
“要…要用锦被捂死她…”
陆无涯闻言,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眼中尽是厌烦与不信。
“一派胡言!疯言疯语!”
“凝儿昨夜分明在梨香院彻夜看顾周姨娘,我子时过后亲自去探视过,凝儿就守在榻前,寸步未离!”
“她何曾离开过半步?莫非是分身不成?!还是生了翅膀飞过去的?!”
他烦躁地挥挥手,语气疲惫不堪,只想尽快打发这恼人的琐事。
“夫人已然失心疯了,癔症深重,眼见着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你们仔细看紧些,多派几个稳妥得力的人守着,莫让她再闹出什么不堪的乱子,污了我陆府门楣!若是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再闹,便锁了院子!让她静养!”
管家噤若寒蝉,欲言又止,最终只将头埋得更低,讷讷应是,躬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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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香院内,药香氤氲,与外间的清冷恍若两重天地。
小泥炉上文火慢煨,紫砂药罐中,深褐色的药汁“咕嘟”翻腾。
陆皓凝坐于炉前小杌,素手执着蒲扇,轻轻扇动炉火。
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明暗不定,长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所有情绪。
“小姐…”青竹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侍立,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问道。
“昨夜…您真的不曾离开过梨香院?正院那边…”
陆皓凝手中动作未停,眸光仍凝于罐中翻滚的药汁。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
“我昨夜一直在此照料娘亲,何时出过门?”
她甚至微微侧首,目光轻落于青竹惶惑的脸上,语带不解。
“青竹,你是在梦呓吗?还是夜里未睡好,生了幻听?”
青竹望着她沉静的侧脸,再思及昨夜正院传来的悚然尖叫,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
她慌忙低头,面色发白,再不敢多问半句,只讷讷道:
“是…是奴婢糊涂…昨夜未睡醒…说胡话了…”
药汁愈发浓稠,翻滚的气泡顶开罐盖,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热气。
陆皓凝执起药勺,舀起一勺滚烫的药汁,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
白雾缭绕间,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母亲病了,病得越发重了,总是胡言乱语。”
她的声音透过水汽传来,依然温和,甚至带上一丝忧虑。
“我这做女儿的,自然要更加尽心侍奉,盼着她能早日安康,清醒过来。”
她微微抬眸,目光似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墙壁,越过蒸腾的药气,望向门外正院的方向。
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骤然裂开一丝缝隙,隐约透出湖底沉积多年的幽暗。
她低头,看着勺中深褐的液体,语气更加轻柔。
“这药,得趁热喝才有效。”
她将药勺轻轻放回罐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待会儿,再重新给母亲熬一碗新的送去。”
“总要…喝下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