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书房。
梁策端坐于书案之后,堆积如山的户部折已批阅过半。
他手中的朱笔悬于半空,凝滞不动,一滴浓稠的墨汁悄然坠落。
“嗒”地一声,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他深沉的眸光落在那抹刺目的红上,白日里的景象却不受控地浮现眼前。
何妙观那副楚楚可怜的虚伪嘴脸,以及她攀咬皎皎时,眼底闪过的狠戾。
思及此,一股难以遏制的阴鸷戾气骤然自他眸底翻涌而起,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封的平静。
“啪!”
一声脆响,朱笔被他重重拍在端溪石砚上,溅起数点墨星,零落在案面上。
“卫骁。”他冷声开口。
一直守在门外的卫骁应声而入:“属下在。”
梁策并未抬眼,玉白的指节在光滑的案几上轻叩。
那缓慢而规律的轻响,在静谧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弥漫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何氏今日…表演得很精彩。”
卫骁屏息凝神,不敢接话,只将头垂得更低。
“去。”梁策忽而勾起唇角,笑意森然,“既然她这么喜欢‘摔伤’,那就让她真正摔一次。”
卫骁脊背瞬间窜上一股寒意:“殿下的意思是…”
“听雨轩后院的台阶,不是刚修过么?”梁策漫不经心地抚过案上镇纸,语气纯然恶意,“听说…很滑。”
卫骁瞬间会意:“属下明白。”
“等等。”
梁策唤住他转身的动作,拉开案几下一只小巧的乌木抽屉,取出一包素白桑皮纸裹着的粉末,置于案上,指尖轻推。
“把这个掺在她明日的茶水里。”
“这是…”卫骁目光微凝。
“巴豆粉。”梁策轻描淡写,“既然有精力陷害皎皎,想必也不在乎多跑几趟茅房,清一清肠胃里的浊气。”
卫骁嘴角微抽,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包药粉,入手只觉冰凉刺骨。
“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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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内。
何妙观正对着一面铜镜,仔细查看自己臂弯上那道刻意弄出的擦痕。
她伸出指尖,蘸了剔透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口中犹自恨恨低语。
“该死的陆皓凝…这回算你走运,有王爷偏袒…等下次,定要让你身败名裂,看你还如何装那副清高模样…”
话音未落,“咔嚓”一声极轻微的异响,突兀地从窗外传来,清脆得像是踩断了枯枝。
“谁?!”
何妙观惊觉,猛地转头望向窗棂方向,镜中映出她骤然紧绷的容颜。
窗外夜色沉沉,树影幢幢,唯有风声呜咽着穿过竹林。
无人应答,静得可怕。
她心头莫名一紧,黛眉深深蹙起,放下药膏,刚欲起身查看究竟。
那扇紧闭的菱花房门却“哐当”一声,被一股毫无征兆的怪风猛地撞开!
烛火被狂风卷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几乎要瞬间熄灭。
“春桃?春桃!”
何妙观心中慌乱更甚,扬声呼唤,这才猛地忆起,自己的贴身丫鬟早已被发卖出府。
此时这诺大的听雨轩,只剩她孤零零一人。
阴风阵阵穿过,帷幔肆意翻飞,如同鬼魅乱舞。
一股森然的寒意顺着何妙观的脊椎骨陡然窜起,让她后颈汗毛倒竖。
她强自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惧意,抚了抚狂跳的心口,起身快步欲去关门,只想将这令人不安的夜色隔绝在外。
莲步轻移,行至门槛处,绣鞋底却猝不及防地踩上一滩滑腻冰冷的油污。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猛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何妙观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如同断了线的纸鸢,猛地向前扑倒。
她额头重重磕在门框上,随即顺着那湿滑无比的台阶,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珠钗迸落,精心梳理的发髻瞬间散乱不堪。
最后“砰”地一声闷响,她重重摔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扬起细微的尘埃。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如同散架,尤其是右腿处传来钻心刺骨的尖锐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半晌,她才缓过一口气来,疼得面目扭曲,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鬓发。
她抱着那条完全动弹不得的右腿,发出哀哀欲绝的呻吟:“我的腿…我的腿啊…”
暗影深处,廊柱之后,卫骁冷眼注视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意外”。
他确认那声脆响的确是腿骨折断的声音,又见何妙观痛得蜷缩如虾,再无半分作伪可能,这才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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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殿下,何氏昨夜失足,摔断了腿。”卫骁低声禀报,“府医说至少三个月不能下床。”
梁策正端坐于圆桌前,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玛瑙银箸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水晶肴肉。
闻言,他动作丝毫未顿,甚至连眼皮都未掀,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淡的鼻音:“嗯。”
“还有…”卫骁唇角微动,强自压下几欲逸出的笑意,禀道,“她今早喝了掺巴豆粉的茶,不过半个时辰,已经跑了七趟茅房了,此刻怕是…腿断难行,也由不得她不行了。”
梁策这才缓缓放下银箸,取过一方素净的细棉软帕,姿态优雅地拭了拭唇角。
他抬眼,深邃的目光掠过卫骁那强忍笑意的脸,语气平静,吩咐道:
“既如此,传话给厨房,何氏伤病交加,身子虚火过旺,这几日的膳食,务必准备得‘清淡’些,也好帮她去去心火。”
“比如?”
“苦瓜切丁熬粥,黄连煎水作汤。”梁策语调淡然,如同在宣判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最是败火。”
卫骁躬身领命而去,心中再次暗叹何妙观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竟敢招惹这位睚眦必报的活阎王。
梁策起身,缓步踱至半开的支摘窗棂前,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凝玉阁所在的方向。
晨风带着庭院里初开的花香气,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疏朗的面颊。
方才还凝着霜雪似的眉宇间,悄然化开一丝春水般的涟漪,冷硬的线条也柔和了几分。
他望着那方向,薄唇微启,低声自语:
“皎皎,这些腌臜事,我来处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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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玉阁内,暖阳初照,静谧安宁。
陆皓凝斜倚在窗边的湘妃竹绣墩上,指尖拈着一枚银针。
细密的针尖在绷紧的绢帛上穿行,描摹着并蒂莲缠绵的轮廓。
窗外日光透过薄薄的茜纱,在她长而密的眼睫上投下两弯浅浅的扇形阴影,神情专注而恬静。
“王妃,听雨轩那边出事了。”
青竹端着茶盏轻步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隐秘的兴奋。
“何姨娘昨夜不知怎的,在自家后院摔下台阶,听说腿都断了,惨叫了半宿呢!”
银针在半空里凝滞了一瞬,针尖的光点微微摇曳。
陆皓凝抬眸,眼底一丝极淡的异色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旋即又沉入那泓幽深的平静之中,静谧无澜。
她将针尖徐徐刺入绢帛,声音温软,似春日里融化的溪水,潺潺而过。
“好端端的,怎会如此不慎?”
“说是踩着了不知哪来的油渍,滑倒了。”
青竹撇了撇嘴,带着几分快意。
“要奴婢说,这便是现世报!来得快!她昨日还在王爷跟前诬陷是您推她,今日自个儿就真摔了,可不是老天开眼,报应不爽么?”
陆皓凝唇角弯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放下手中半成的绣绷,指尖理了理衣袖,温言道:
“到底是一个府里住着的姐妹,既然伤了,于情于理,我合该去看看,方显周全。”
青竹愕然睁大了眼,满是不可思议。
“王妃您还要去看她?她昨日那般陷害您,何必再去理会那起子小人?”
“正因为如此,才更该去。”陆皓凝款款起身。
午后的阳光斜斜映在她温婉娴静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显得格外沉静通透。
“去备些药材,再让厨房熬碗安神汤。”
半刻钟后,陆皓凝换了一身素净的藕荷色暗花绫长衫,发髻间只簪一支简素的花钗。
她带着手提食盒的青竹,步履轻缓地向听雨轩行去。
路过小厨房时,陆皓凝忽然驻足,目光落在食盒上。
“这汤药…”
她轻声开口,示意青竹打开食盒的盖子。
袅袅的热气混着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
她伸出莹白的指尖,在温热的碗沿轻轻一抚,低语道:“似乎还少些东西。”
青竹不解道:“府医开的方子很全了。”
陆皓凝未答,只从广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纸包,指尖捻开,抖了些许深褐色的粉末进去。
细密的粉末遇热即化,融在清亮的药汤里,了无痕迹。
她用汤匙缓缓搅动,一圈又一圈,确保那粉末均匀散开。
“王妃,这是…”青竹看着那消失的粉末,满心疑惑。
“不过一点安神的香料罢了。”
陆皓凝合上食盒,眉眼弯弯,唇角噙着一抹温良柔和的浅笑,眸中却似蒙着一层朦胧的薄雾。
“何妹妹受了这番惊吓,是该好好安神,定定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