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梁绥便似寻着了契机,总能寻着由头与她不期而遇。
有时是在书肆,他恰也流连于诗册间,指尖拂过泛黄书页,身影静默于书架旁侧。
有时是在茶楼雅座,他临窗独坐,案上铺陈残棋,茶烟袅袅,目光却似不经意掠过楼下街景,待她身影映入眼帘。
有时是她去绣庄取新裁的衣料,恰逢他正为宫中采买锦缎,掌柜躬身侍立,满室流光溢彩,唯他眸光清亮,落在她身上。
甚至有一次,她在自家后院凉亭中抚琴,琴音淙淙如流水。
一曲方罢,她抬首欲歇,竟惊见墙外古槐虬枝之上,那人闲倚树干,绿衣墨发几乎融入浓荫,指尖正捻着一枚青翠的树叶把玩,姿态慵懒,目光却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琴音骤歇,余韵在风里飘散。
她愕然望着那抹身影:“殿下这是…”
梁绥唇角微扬,足尖轻点,身形翩然落于墙头青瓦之上,含笑道:
“路过听见琴声,忍不住驻足。曾小姐的琴艺果然名不虚传。”
她无奈轻摇螓首:“殿下若是想听琴,大可递帖登门,何必…”
“递帖太正式,反倒无趣。”
他信手一掷,那枚青叶便轻落于她琴案之上。
“如此邂逅,不是更有意思么?”
叶脉纤毫毕现,翠色莹莹,犹带日光暖意与枝头清芬。
曾垂盈垂眸凝睇那小小一片青影,心念微悸。
盛夏溽暑,京城的暑气蒸人。
梁绥不知从何处得知她畏热,竟遣人送来一篓冰湃杨梅。
竹篓精巧,湿布甫揭,颗颗丹实饱满莹润,紫气潋滟如玛瑙,冰雾缭绕间更显鲜嫩,凉意扑面。
汀兰捧篓而笑,眉眼弯弯,语带促狭。
“小姐,四殿下对您可真真上心,这杨梅瞧着就解暑生津。”
曾垂盈拈起一颗冰润杨梅,轻送檀口。
酸甜汁液倏然在舌尖迸开,凉意沁入,周身燥热顿消。
她面色淡然,只道:“休得胡言,殿下体恤臣属,关照家眷,亦是常情。”
话虽如此,那酸甜滋味却一路蔓入心尖,悄然化开一缕隐秘的甜,竟比口中之味更浓几分。
中秋将至,月华渐盈。
一封素笺悄然送至太傅府邸。
笺纸雪白,其上寥寥数语,墨迹清隽挺拔。
最末处,竟还绘了一盏小小的兔子灯,线条稚拙,憨态可掬,灯穗似在纸上随风轻曳。
曾垂盈指尖轻抚墨痕,墨香淡淡,恍若可见他执笔时唇畔微扬的模样。
汀兰探头瞧了一眼,抿嘴轻笑。
“四殿下邀小姐中秋共赏灯会呢!听闻今年灯市格外盛大,连皇后娘娘都要登临宫阙观灯。”
曾垂盈将信笺轻轻合拢,置于心口片刻,复又展开细看,耳尖悄然晕开一抹薄霞。
她低声道:“去备一套素雅的衣裳,莫要太过显眼。”
中秋当夜,玉盘高悬,清辉匝地。
朱雀大街上人潮如织,摩肩接踵。
各色彩灯高悬,流光溢彩,映得街市如昼,笑语笙歌不绝于耳。
梁绥护着曾垂盈,巧妙地避开汹涌人潮,引着她登上城中最高耸的钟楼。
楼高风急,尘嚣远遁。
凭栏俯瞰,万家灯火于脚下铺展,蜿蜒如星河倾泻,璀璨流转,光华熠熠。
“殿下,您看那边!”
曾垂盈眸光粲然,纤手指向远处一条由无数灯笼汇成的光带。
梁绥并未循着她所指望去,目光始终凝注她莹润的侧脸上。
皎月与灯影在她玉肤上交织流淌,勾勒出温婉轮廓,几缕鬓发被夜风轻轻撩起,拂过她微染红霞的玲珑耳垂。
“嗯。”他喉间逸出一声低应,目光深邃,“很美。”
那目光专注,仿佛在欣赏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一阵夜风骤然袭来,曾垂盈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肩头微颤。
梁绥见状,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那件狐裘斗篷,带着他清冽的气息,轻轻披覆在她纤弱的肩上。
披覆时,修长的手指在她颈畔细腻的肌肤旁流连一瞬,才缓缓收回,那指尖的温度仿佛烙印。
“垂盈。”
他第一次唤她闺名,带着夜风的微凉,却直叩她心扉。
“我有话,想对你说。”
曾垂盈心头一紧,如鹿撞怀。
她依言转身,盈盈抬眸,瞬间便跌入他漆黑如墨的眼潭之中,心鼓骤然擂动,声声清晰可闻。
梁绥自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支玉簪。
簪身通体莹白无瑕,簪头精雕细琢着一朵并蒂莲花。
双莲紧紧依偎,莲瓣舒展,纤毫毕现,玉质温润,流淌着内敛的光华。
令人惊异的是,簪尾垂下的流苏坠子,竟非寻常珠玉,而是罕见的紫玉髓打磨而成。
颗颗圆润,在泠泠月色下泛着朦胧紫晕,恰映她眸中潋滟水光。
“这是我母妃的遗物。”
他声音略显暗哑,指尖轻抚那串紫玉髓流苏,细响清泠。
“她说要送给…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他略顿,目光凝在她脸上,喉结滚动。
“我特意让人嵌了紫玉髓,你最爱的紫色。”
曾垂盈眼眶蓦地一热,瞬间泛起红晕。
她未曾料想,连这样细微的喜好,他都深深记在心底。
梁绥眸光温煦,暖意融融,竟盖过了漫天倾泻的月华。
他上前半步,两人距离倏然拉近。
他抬起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轻轻撩起她腮边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
动作缓慢而稳定,将那支承载着承诺与心意的并蒂莲白玉簪,轻轻地插入她如云堆叠的发髻之间。
玉簪微凉,触之温润。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垂盈,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
曾垂盈指尖轻轻颤抖着,下意识触碰发间那支温润的白玉簪。
玉质本是沁凉,此刻却似携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路烫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睫羽低垂,浓密的阴影覆下,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波澜。
“殿下,我…我其实,并不如您想的那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