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夏，豫南的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柏油路泛着油光，远处的稻田被烤得蔫蔫的，连风卷过麦秸秆，都带着一股焦糊的热浪。村口老槐树的叶子蜷成了细卷，蝉鸣铺天盖地砸下来，聒噪得像要把人的神经扯断。
陈磊蹲在院子里，指尖攥着麻绳，把蛇皮袋勒得死死的。袋里就两件换洗衣物，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一条磨破裤脚的工装裤，却被他捆了三道，仿佛里面装着身家性命。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滴在黄土上，瞬间洇成一小片湿痕，又很快被烈日蒸干，只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
“鸡蛋再揣两个，路上饿了垫垫。” 母亲的声音带着颤，她弯腰从竹篮里往外捡鸡蛋，指尖裹着稻草，却还是抖得厉害。竹篮放在压水井旁，井壁上结着厚厚的水垢，井绳磨得发亮，像根随时会断裂的弦。母亲的头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鬓角的白发被阳光照得刺眼，她始终没敢抬头看陈磊，只是把鸡蛋往他手里塞，“城里的饭贵，别总吃泡面，对胃不好。”
陈磊接过鸡蛋，蛋壳上还带着母亲手心的温度，沾着几根细碎的稻草。他 “嗯” 了一声，喉结滚了滚，却发不出更多声音 —— 一开口，怕哽咽会泄了底。
堂屋的门虚掩着，漏进一缕昏暗的光。父亲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手里摩挲着一把旧扳手。那是父亲在工地干活时用了多年的工具，金属表面被磨得锃亮，此刻却映着他佝偻的背影。堂屋的土墙斑驳脱落，贴着几张泛黄的年画，边角卷了起来，像老人皱缩的皮肤。墙角堆着半袋小麦，散发出淡淡的霉味，那是家里仅剩的口粮。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陈磊把 “387 分” 的成绩单揉成了团，又硬生生展开，铺在父母面前。他以为会挨骂，可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夜之间，鬓角的白发就蔓延到了头顶。为了给他凑复读费，父亲偷偷去邻村工地扛钢筋，三米高的脚手架没站稳，摔了下来。腿断了，医药费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了亲戚两万块 —— 那是笔能压垮这个家的数目。
“爸，我不复读了。” 陈磊的声音闷在胸口，像堵着一块浸了水的棉花，“我去临江城打工，挣钱给你治病，供弟弟上学。”
轮椅的金属支架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父亲半天没说话，最后重重叹了口气：“去就去吧。记住，做人要踏实，别学坏，别偷懒，别让人戳脊梁骨。”
三句话，像三块石头，压在了陈磊的心上。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驶离县城站台，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发疼。陈磊坐在靠窗的位置，蛇皮袋塞在座位底下，硌得脚底板发麻。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金黄的稻田、低矮的瓦房、冒着炊烟的烟囱，一点点消失在视野里。他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膝盖上，指尖轻轻摩挲着蛋壳，仿佛这样就能握住一点家的温度。
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过道上站满了背着行囊的务工者，汗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顺着闷热的空气弥漫开来，呛得人嗓子发紧。车厢壁上的油漆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生锈的铁皮，座位套上沾着不知名的污渍，黑一块黄一块，像是永远洗不干净。对面座位上，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孩正对着小镜子补妆，她的行李箱印着精致的花纹，立在身边，与周围的粗糙格格不入。女孩瞥见陈磊膝盖上的鸡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往旁边挪了挪，雪白的帆布鞋刻意避开了他沾着泥土的帆布鞋。
陈磊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下意识地把鸡蛋往怀里拢了拢。他能感觉到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自己洗得褪色的衬衫、磨破边的鞋子上，像细小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掏出裤兜里的山寨手机，屏幕上贴着弟弟用剩下的卡通贴纸，边角已经卷起。他手指颤抖着拨通了王强的电话 —— 王强是他的同乡，比他早一年来临江城，在电商仓库干活，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指望。
“喂，强子，我快到临江南站了，你…… 你能来接我吗？”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传来王强咋咋呼呼的声音，背景里夹杂着火车进站的广播声：“磊子？你真来了！等着，我这就过去，别乱跑，临江城人多，小心被拐走！”
挂了电话，陈磊望着窗外，风景渐渐变了模样。稻田变成了低矮的厂房，烟囱里冒着黑烟，把天空染得灰蒙蒙的。远处的高楼隐约可见，像一个个巨大的水泥柱子，冰冷而陌生。他想起书桌抽屉里那张泛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那是他初中时最向往的学校，曾经，他以为自己会踩着分数线走进那扇门，而不是背着蛇皮袋，来临江城做一个打工者。
不甘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可一想到父亲的轮椅、母亲的白发、弟弟的学费，那点不甘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 他没资格不甘，活下去，撑起这个家，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火车行驶了十四个小时，抵达临江南站时，已是第二天凌晨。走出出站口，一股热浪夹杂着汽车尾气、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反射着霓虹灯的光芒，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马路上车水马龙，汽车的鸣笛声、人群的嘈杂声、地铁口的广播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裹挟着他往前走。候车厅里的电子屏幕滚动着车次信息，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穿着光鲜的模特，笑容灿烂得有些不真实。他攥紧了口袋里的 3000 块钱，那是家里凑给他的路费和生活费，每一张都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沉甸甸的，压得他手心发疼。
“磊子！这边！”
王强的声音从人群里钻出来，带着几分雀跃。陈磊循声望去，只见王强穿着一件印着英文的 t 恤，头发染成了黄色，额前还挑染着几缕红色，比在家时精神了不少，也陌生了不少。他跑过去，接过陈磊手里的蛇皮袋，随手往肩膀上一扛，袋子与 t 恤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走，先去我住的地方落脚，离我上班的仓库近，找工作方便。”
两人挤上地铁，陈磊紧紧跟着王强，生怕走丢。地铁隧道里的灯光飞速掠过，留下一道道模糊的光影，车厢里的空调冷气十足，与外面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车厢里的人大多低着头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没人注意到这个背着蛇皮袋、眼神里满是惶恐和好奇的农村青年。他看着地铁线路图上密密麻麻的站点，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城市的蝼蚁，渺小又茫然。
王强住的地方在城郊的城中村。车子驶出地铁口，路边的景象骤然变得杂乱。狭窄的巷道两旁挤满了低矮的民房，墙面被各种小广告贴得严严实实，有的已经脱落，露出斑驳的底色。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空中交织，垂得很低，几乎要碰到行人的头顶。路边的小吃摊冒着热气，煎饺的香味、麻辣烫的辣味、劣质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钻进鼻孔，让人有些窒息。
所谓的 “房子”，其实是一间被隔成六个小隔间的仓库。陈磊的隔间只有三四平米，里面摆着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床架上锈迹斑斑，上铺堆着王强的杂物，用一个破旧的蛇皮袋罩着。下铺就是他的床位，铺着一张薄薄的凉席，边缘已经卷边。隔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排气扇挂在墙上，转动起来发出 “嗡嗡” 的噪音，像是随时会散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隔壁隔间飘来的汗味，让人胸口发闷。
“委屈你先住这儿，” 王强把蛇皮袋扔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临江城房租贵，这地方一个月还要五百块呢。等你找到工作，咱们再换个好点的。”
陈磊摇摇头，没觉得委屈。他摸了摸硬邦邦的床板，心里想，至少有个地方能落脚了。他从蛇皮袋里掏出一个搪瓷缸，想去接水喝，却发现墙角的水龙头锈迹斑斑，流出的水带着一股铁锈味，水面上漂浮着细小的杂质。
“别喝那个，” 王强递过来一瓶矿泉水，瓶身上的标签已经皱了，“这水不干净。对了，跟你说个事儿，”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陈磊，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廉价香烟的味道，“我最近认识个老乡，做刷单的，不用上班，在家用手机就能做，一天能挣好几百呢。你刚来临江城，到处都要用钱，多挣点不好吗？我给你介绍？”
“刷单？” 陈磊愣了一下，指尖的搪瓷缸晃了晃，“那不是骗人的吗？”
“骗什么人啊，就是帮网店刷销量，大家都这么干。” 王强不以为意，掏出手机翻出聊天记录，“你看我，这月都挣了两千多外快了。你爸的医药费、你弟的学费，不都得花钱？走捷径快多了。”
两千多块。陈磊的心脏猛地一跳。那几乎是他在流水线干一个月的工资，足够给父亲买两盒好药，给弟弟交半个学期的学费。诱惑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他呼吸发紧。他看着王强手机里那些晒出来的 “收入截图”，又摸了摸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钱，耳边仿佛响起了母亲的叹息、父亲轮椅的声响。
可转念一想，父亲临走时说的 “别学坏”，像警钟一样敲在他心上。他想起老家那些被人戳脊梁骨的骗子，想起母亲常说的 “做人要对得起良心”，心里的挣扎像两股力量在拉扯，疼得他喉咙发紧。
“我…… 我再想想吧。” 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
王强撇了撇嘴，没再劝他，转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铁架床被他晃得吱呀作响：“随你吧，反正累的是你自己。明天一早我带你去仓库面试，流水线，一个月三千五，包吃住，就是有点累。”
三千五，包吃住。陈磊心里算了一笔账，除去自己的生活费，每个月能寄回家三千块。够了，暂时够了。他攥紧了搪瓷缸，指节泛白。
夜深了，城中村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排气扇的 “嗡嗡” 声、隔壁隔间传来的呼噜声，还有远处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声。陈磊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能感觉到墙壁传来的细微震动。他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妈，我到临江城了，住的地方挺好的，明天去面试，放心吧。”
发送成功后，他把手机放在枕头边，眼眶有些发热。他没说隔间有多小，没说水有多脏，没说心里的惶恐和迷茫。报喜不报忧，是他长大后学会的第一个生存法则。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隔间的门缝，照进一丝微弱的光，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想起了老家的田野，想起了母亲佝偻的背影，想起了父亲坐在轮椅上的样子，还有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不能放弃，也不能学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遍又一遍。
哪怕只是做流水线，哪怕要住狭小的隔间，哪怕要吃很多苦，他也要靠自己的双手，挣出一条生路来。
这一夜，陈磊没怎么睡。天快亮的时候，他听到了窗外传来的扫地声，扫帚划过水泥地的 “沙沙” 声，还有远处工地开工的哨子声，尖锐而急促。他爬起来，从蛇皮袋里拿出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仔仔细细地叠好，又对着手机屏幕里模糊的倒影，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隔间外传来了早起务工者的说话声，带着各地的口音，粗犷而鲜活。
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光亮。陈磊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