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城的盛夏带着水乡特有的潮湿。
秋瑾和陆明萱穿过熙攘的码头,青石板路被烈日烤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
“前面就是云泽最出名的茶楼了,他们的冰镇莲子羹最是清甜爽口...”陆明萱话音未落,突然发现秋瑾僵在了原地。
茶楼二楼的雕花栏杆旁,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衫的男子正俯身斟茶。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当他直起身子时,秋瑾的呼吸为之一窒——
“路西痕...”
这个名字从唇间溢出的瞬间,楼上的男子似有所感,转头望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手中的茶壶“啪”地掉在桌上,茶水浸湿了衣袖都浑然不觉。
陆明萱敏锐地察觉到秋瑾指尖的颤抖。她刚想开口,那个叫路西痕的男子已经飞奔下楼,衣袂带翻了楼梯转角的花盆。
“梦...秋瑾大人?”路西痕在最后三级台阶上刹住脚步,声音发紧。
他比当年消瘦许多,左眉骨多了一道疤,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如故。
秋瑾的视线落在他腰间——那里挂着一枚熟悉的青铜令牌,边缘已经磨得发亮。那是北堂仲邯亲卫的标识。
“好久不见。”秋瑾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你...还好吗?”
路西痕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突然深深鞠躬:“对不起!当年我没能...没能带回殿下的...”
“不是你的错。”秋瑾迅速打断他,生怕听到那个词从故人口中说出。
她注意到路西痕手腕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绳,那是南祁军中纪念阵亡同袍的习俗。
街上的喧嚣突然变得很远。
三人沉默地站在茶楼投下的阴影里,各自怀抱着那段血与火的记忆。
“烟丝长公主...”秋瑾轻声问,“她还好吗?”
路西痕的眼睛亮了起来:“殿下在三国联军攻城前,让我到这里守护长公主,还置办了一处临湖的院子。日子虽然清苦了些,好在还算安稳平静。”
他指了指城西方向,“如今长公…小姐现在开了一家绣庄,专门收留战事后失去亲人的女子。”
他说着说着突然噤声,像是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人。
但秋瑾只是微微一笑:“带我去看看吧。”
......
穿过七拐八绕的巷子,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碧绿的湖泊映入眼帘,湖畔有座白墙黛瓦的小院,爬满了紫藤花。
院门匾额上题着“栖梧居”三个字,笔力遒劲——秋瑾一眼认出那是北堂仲邯的字迹。
“殿下说,希望小姐能像凤凰栖于梧桐般安稳度日。”路西痕轻声道,手指抚过门框上一处不显眼的剑痕,“这是殿下亲手刻的平安符。”
刚推开院门,就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几个年轻女子正在葡萄架下刺绣,见有客人来,纷纷起身行礼。
其中一位身着素色罗裙的妇人转过头来——北堂烟丝的容貌与北堂仲邯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
秋瑾看着她,神情有些恍惚,好像又看到他在给她种梅子树的情形。
“西痕,这两位是...”她的目光落在秋瑾脸上,话语突然凝固。
手中的绣绷“咚”地掉在地上,丝线散了一地。
秋瑾上前一步,简单的行了一个问安礼,却被烟丝一把抱住。
长公主身上有淡淡的药香,肩膀单薄得令人心碎。
“他总在信里提起你。”烟丝在秋瑾耳边轻声说,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说你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子,遇事冷静,心肠柔软...”
秋瑾的视线突然开始模糊。
她看见廊下挂着的一排风铃——那是北堂仲邯最爱的青铜铃,每个铃舌下都悬着一片竹简,上面刻着《诗经》里的句子。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难过,能忘记的。
只是时间过去越久,被刻意遗忘的点点滴滴开始变得格外清晰。
路西痕默默拾起绣绷,熟练地整理散乱的丝线。
陆明萱注意到他动作间流露出的熟稔,显然这些年他常做这类活计。
“小姐现在眼睛不太好,只能绣些简单的花样。”路西痕低声解释,“但绣庄的生意很不错,足够养活这些姑娘们。”
烟丝松开秋瑾,拭了拭眼角,忽然展颜一笑:“正好赶上晚饭,我做了仲邯最爱吃的鲈鱼脍。”
饭桌上,众人默契地避谈往事。
北堂烟丝兴致勃勃地展示新设计的绣样,路西痕在旁边适时递上她需要的丝线。秋瑾注意到长公主的左手始终蜷缩着——那是当年他们在行宫被刺杀时留下的伤。
“秋瑾姑娘尝尝这个。”烟丝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鱼脍放在秋瑾碗里,“仲邯总说梦婆一脉的人口味清淡,我特意少放了椒料。”
烛光下,秋瑾恍惚看见北堂仲邯就坐在桌对面,正笑着给她斟酒。
她眨了眨眼,幻影消散,只有风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
饭后,路西痕送她们到客房。月光洒在回廊上,他忽然停下脚步:“秋瑾大人,其实...那天在皇城...”
秋瑾摇摇头:“不必说了。”
“我一直很后悔…在最后的战事,没能和殿下并肩作战。”路西痕固执地说,“我从小就被送往东宫做伴读,和殿下的情谊,犹如手足般。曾经多少次的风雨险境,我们一起闯过。可却在最后一战中,没能陪他一起。每每想起此事,我便自责不已……若不是殿下最后的嘱托,我…”
秋瑾眼泪如决堤般洒下,陆明萱紧张地抓住她的手臂。
“已成往事,还是多往前看…”
路西痕双眼隐有水光,没有再说话了。
夜风拂过湖面,带来远处荷花的香气。秋瑾望着廊下那些风铃,突然有些明白北堂仲邯为何会将烟丝安排在这里,还让路西痕守护她。
他应当看出路西痕对烟丝有情意的。
只不过…他们好像并没有戳破那个意思!
“谢谢你们。”她轻声说,“谢谢你们守护着他的心意。”
“其实…我是带着他的,正巧碰到你们,也算了了你们一桩心事。我赶到南祁时,皇城还未破…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并无遗憾!”
秋瑾像是说给路西痕听,又像是讲给自己听。
路西痕闻言,猛地抬头,见秋瑾从包裹里取出了一个瓷罐。
路西痕朝她深深鞠一躬,转身离去时,月光照亮了他未落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