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光线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我此刻纷乱的心绪。
身后打手的惨叫声渐渐模糊,被沼泽特有的、带着腐败气息的寂静重新吞噬。
我像一头受惊的鹿,在盘根错节的泥泞小道上拼命奔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灼痛,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恐惧和愤怒在胸腔里燃烧。
老烟枪他们出事了!
因为我,因为风行商会需要的这些“邪门”的梦魇藤!
格里和“野性之息”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扑向了这些与世无争、只想靠着双手从沼泽里讨口饭吃的老人!
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仿佛又回到了烂泥巷,眼睁睁看着邻居被税务官拖走却无能为力。
不,这次不一样!这一次,我手里有了力量,哪怕这力量源于危险的瓶瓶罐罐!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侧耳倾听。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远处似乎隐约传来更加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
是追捕疤手的人!
我立刻改变方向,朝着声音来源悄悄摸去。
腰间的炼金腰包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晃动,里面的瓶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此刻听来不再是累赘,而是我唯一的依仗。
拨开一丛湿漉漉的、带着倒刺的荆棘,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几乎凝固。
疤手倒在一片泥泞的空地上,他那条本就有些瘸的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鲜血从额角的伤口不断淌下,混入泥水。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采药的小锄,像一头被困的老狼,眼神凶狠却带着绝望,瞪着围住他的三个人。
那三人穿着统一的、带有“野性之息”商会标记的皮甲,装备精良,眼神冷酷,显然不是格里手下那些乌合之众可比。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交叉刀疤的壮汉,他正用靴子踩着疤手那条伤腿,用力碾动着。
“老东西,骨头挺硬啊?”
刀疤脸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带着残忍的快意,“说!那些梦魇藤都藏在哪儿?还有,跟你们交易的那个城里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他为什么要收这些没人要的烂藤?”
疤手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但他死死瞪着刀疤脸,一个字也不肯说。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我看到的是疤手,但仿佛也看到了曾经在 集市上被多格欺凌的自己,看到了无数个在底层挣扎、被权贵随意践踏的面孔。
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绝不!
我没有立刻冲出去。
伊莎贝拉女士的教导在脑海中回响——炼金术士的战斗,在于引导与控制。
我快速扫视环境。空地不大,两侧是茂密的灌木,后方是更深的沼泽。
对方三人呈半包围态势,注意力完全在疤手身上。
机会只有一次。
我悄无声息地取出最后一枚【纠缠胶囊】和一组【窒息烟幕】。
目标是制造混乱,救人,然后利用沼泽地形脱身。
深吸一口气,我将【窒息烟幕】用力掷向那三人中间的空地,同时身体如同猎豹般从藏身处窜出,扑向离我最近、背对着我的那个打手!
“砰!哗啦——”
薄玻璃瓶几乎同时碎裂,浓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和辛辣气味的灰白色烟雾瞬间爆开,如同一个无声的怪物,迅速吞噬了那片区域!
“咳咳!什么东西?!”“小心!是烟!”“敌袭!”
惊呼和咳嗽声被烟雾淹没。
视野瞬间被剥夺,突如其来的袭击让训练有素的打手们也出现了片刻的慌乱。
就在烟雾升起的刹那,我的【纠缠胶囊】也已出手,目标不是人,而是刀疤脸和另一名打手之间的地面!胶质涌出,虽然没有直接粘住他们,却成功地将他们与我和疤手之间隔开了一道粘稠的障碍。
而我,已经借着烟雾的掩护,冲到了那名背对我的打手身后。
他正慌乱地挥舞着武器,试图驱散烟雾。
我没有使用任何试剂——腰包里的存货不多了。我拔出一直别在腰后的、平时用来处理材料的短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皮甲防护相对薄弱的腿弯处狠狠刺去!
“呃啊!”
他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我没有恋战,甚至没有拔出匕首,转身就扑向倒在地上的疤手。
“疤手叔!是我,杰瑞!”
我压低声音,用力将他架起。他的身体沉重而冰冷,但那双原本绝望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和一丝获救的希望。
“走!”他嘶哑地吐出一个字,用没受伤的手臂死死抓住我的肩膀。
烟雾开始变淡,身后传来刀疤脸愤怒的咆哮和试图冲破胶质区的咒骂。
我架着疤手,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侧面茂密得几乎无法通行的灌木丛。荆棘撕扯着我们的衣服和皮肤,留下火辣辣的刺痛,但我们毫不停留。
此刻,这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沼泽,成了我们唯一的生路。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叫骂声彻底消失,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喘息和沼泽地咕嘟咕嘟的冒泡声,我们才敢在一片相对干燥的、被巨大枯树根盘踞的土坡后停下来。
我瘫坐在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手臂因为架着疤手而酸痛颤抖,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我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伤势,腿骨可能骨折了,额头的伤口需要清理。我拿出备用的止血粉,笨拙地替他处理。
疤手靠坐在树根上,浑浊的眼睛望着我,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深深的担忧,还有一丝……我以前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类似于 “认可”甚至“依赖” 的东西。
“老烟枪……和豁牙李……”
他喘着气,声音沙哑得厉害,“被他们抓走了……关在村里……雷克斯那混蛋……和‘野性之息’的人……搅在一起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地头蛇雷克斯果然也掺和了进来!
“他们……逼问藤子的用处……和你的底细……”
疤手看着我,眼神带着恳求,“杰瑞……救救他们……老烟枪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我看着他满是皱纹和血污的脸,看着他那条扭曲的伤腿,感受着肩膀上他紧紧抓住我时传来的、仿佛用尽生命力的力度。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了我的肩上。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空气中弥漫着沼泽的腐臭和血腥气,但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的东西,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我会救他们出来。”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和决绝,在这片寂静的沼泽角落里,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
“我保证。”
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老一少,浑身泥泞,伤痕累累,在这危机四伏的沼泽深处,命运如同纠缠的藤蔓,紧紧联结。
疤手因为失血和疼痛,意识开始模糊,靠在那虬结的树根上,发出断断续续、压抑的呻吟。
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手忙脚乱地用清水冲洗他额头的伤口,那翻开的皮肉和凝固的暗红血液让我胃里一阵翻腾。我不是医师,我只会在账本上算计铜角银郎,只会跟瓶瓶罐罐打交道!看着疤手叔痛苦的样子,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将我淹没。
“妈的……就知道……不该信你们这些城里人……”
疤手在半昏迷中含糊地咒骂着,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怨气,“惹来这些杀千刀的……老烟枪……豁牙李……要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那未尽的含义像一块冰,塞进了我的胸腔,冻得我四肢发冷。是啊,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风行商会需要这些梦魇藤,他们或许还在沼泽边缘,过着虽然清贫但至少平静的日子。是我把灾难带给了他们。
愧疚感像沼泽里的淤泥,沉甸甸地裹住我,让我喘不过气。
我算什么会长?连相信自己、帮助自己的人都保护不了!
我颤抖着手,将止血粉撒在疤手的伤口上。
粉末触及皮肉,他浑身一颤,发出一声闷哼,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茫然地看着我。
“杰……杰瑞小子……” 他认出了我,眼神里的怨气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跑……你自己跑吧……别管我们这些老骨头了……斗不过他们的……”
“不行!”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抓住他冰冷粗糙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和裂口,记录着一生在沼泽里讨生活的艰辛。
“疤手叔,你听着!我不会丢下你们!老烟枪和豁牙李,我一定会救出来!是我把麻烦带来的,我就必须把它解决掉!你们信我一次,再信我一次!”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沼泽里回荡,带着一丝哭腔,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不知道这决心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疤手眼中那近乎熄灭的光芒刺痛了我,或许是因为我想起了老烟枪第一次接过我递去的烟丝时,那微微亮起的眼神,想起了豁牙李咧着缺牙的嘴,保证会把最好的根茎给我时的憨厚笑容。
他们不是冰冷的“原料供应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曾经给过我信任和帮助的人!
风行商会如果踩着他们的尸骨活下去,那和我曾经最厌恶的那些冷血商会,又有什么区别?
一股炽热的情感在胸中奔涌,冲散了恐惧和犹豫。
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个不想再失去、不想再眼睁睁看着身边人受苦的……小贩。
疤手怔怔地看着我,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激动镇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昏过去了,他才用力反握了一下我的手,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托付的重量。
“小子……你……你不一样了……”
他嘶哑地说,“以前……你眼里只有金郎……现在……有点……像个爷们了……”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我心底的寒意和自我怀疑。
原来,在别人眼里,我真的在改变。
我用力抹了把脸,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别废话了,省点力气。我们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你的腿得固定一下。”
我撕下自己里衣还算干净的布条,笨拙但小心翼翼地帮他把扭曲的腿简单固定。
过程中他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再哼一声。这种沉默的坚韧,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我动容。
架起他,我们再次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沼泽中跋涉。
他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我身上,很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泥浆没过小腿,冰冷的污水浸透了裤脚,未知的危险可能潜藏在每一片看似平静的水洼下。
但这一次,我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因为我知道,我扛着的不仅仅是一个受伤的老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一份我必须担起来的责任。
黑暗的沼泽仿佛没有尽头,但我心中却亮起了一簇微光——那是责任点燃的火苗,是成长必须经历的淬炼。
老烟枪,豁牙李,等着我。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因为相信我而受到伤害。
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