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傩那通火发得像一场雷阵雨，又急又猛，把整个屯子浇了个透湿，留下死沉沉的静和没落定的灰。族人脸上的怕还没消，又换上一种更深的懵，不知道路在哪儿。
神明发脾气固然吓人，可更让他们心里发空的，是那怒火指着的一个事实——他们当命根子守着的东西，正被外头的人胡乱涂改，而他们，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
黎鹤站在乱七八糟的空地中间，脚底下是碎成粉的瓦罐碴子，尖碴子硌得脚心发疼也没挪步，沈傩最后看他那一眼，又沉又悲，像烧红的烙铁，摁在了他心口上，比脚心的疼更扎人。
自己先前那点气愤和憋屈，在她那场差点掀翻一切的怒火跟前，显得太轻了。他感觉到的，不再是自个儿那点情绪，而是关乎全族能不能活下去的、冰凉刺骨的危机。
绝望吗？
是真绝望。花国要钱有钱，要喇叭有喇叭，能硬把黑的说成白的。
可就在这片绝望的焦土底下，一个念头却倔强地、不合时宜地钻了出来，像烧焦的木头缝里冒出的一点绿芽。
这念头，来自沈傩自己说过的话——“凡人的家伙式儿，能伤己，也能护身。”
也来自上次那场可笑的、输得底儿掉的反击。失败不是因为路走错了，是因为他们太弱，像只萤火虫想照亮整个黑夜。
可萤火虫就该因为天黑，就不亮了吗？
沈傩的火，烧黑了投影仪，也把黎鹤心里最后那点犹豫和幻想烧没了。他懂了，这不是能耍小聪明、靠运气能赢的仗。可这也意味着，只要有一丁点可能，哪怕再不像样子的法子，都得试试。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混着土腥味，目光又一次投向禁地。这回，他迈出的步子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讨主意的不安，而是有种断了后路的决绝。
沈傩没往禁地深处去，就站在外边那片沙地前头，背挺得笔直，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累。周身那点金光淡得几乎看不见，刚才那一下，显然耗了她大力气。
黎鹤在她身后几步远站定。
“沈傩大人。”他声音平稳，却带着股从没有过的硬气。
沈傩没回头，也没吭声，像沉在自个儿的世界里。
黎鹤没等她答话，直接说了下去，话赶着话，清楚利落，像早就想透了：“花国能用假的画面骗人，能用瞎编的声音造谣，能靠着人多势众，把谎话说成‘真’的。所有的‘喇叭’都让他们占去了。”
他停了一下，瞅着沈傩的背影，她依旧没动静。
“咱上次试过，输了。因为咱人少力薄，那点声音轻易就叫人盖过去了。”黎鹤认了输，但话头马上拐了弯，“可要是咱缩着头不吭声，那谎话就更像真的了。他们巴不得咱永远猫在这山沟里，随他们怎么糟改！”
“所以，”黎鹤声调扬了起来，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他们会拍，咱也拍！他们会发，咱就想尽法子去发！一回不行就十回，一个地方不让传就换别处！咱用不着编，咱只需要记——记下真正的傩舞，记下它每一个带劲的瞬间，记下它背后的那份庄严和分量，绝不是他们那种花里胡哨的扭秧歌！”
他把这个大胆的、甚至有点反骨的想法全倒了出来。他知道，这等于让一位活了千年的神明，向她最看不上眼的“凡人玩意儿”低头。
“我晓得您看不上这些东西，觉得是装裱。”黎鹤语气变得异常诚恳，甚至带上了点请求的意思，“可眼下，这怕是咱唯一能跟外面说上话的法子了。这不是向这些玩意儿认输，这是借它们的路子，去守最不该被它们碰的东西！”
他说完了，屏住气，等着判决。等着她骂，等着她把这“装裱”行为彻底否定。
禁地里静了很久，只有风吹过沙子地的声音。
沈傩终于慢慢转过身，转身时手不自觉扶了下腰侧，指尖蹭过沾着沙的衣摆，才稳住身形，脸还是白的，可那双金眼睛里，烧得吓人的火已经灭了，换上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疲惫的打量。。
她看着黎鹤，目光像在掂量他每个字的分量，判断这年轻人是绝望之下胡说八道，还是真找到了一条或许能走、哪怕脚底扎满刺的路。
她的目光掠过黎鹤那坚定却还嫩着的脸，掠过远处那些丢了魂似的族人，最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看不见的气。
守了上千年，到头来竟要靠最早先最看不上眼的力量。
这本身，就是种悲哀。
可悲哀，总比死绝了强。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黎鹤觉得这安静就是拒了。
终于，她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让人疑心是眼花。
“……傩舞的魂，一丝一毫也不能丢。”她声音低哑，带着深深的疲乏和不得不做的退让，“要是你能保住……拍出来的，都是真东西，不是为了讨好谁……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没有半点赞同，只有沉甸甸的、掂量过后才给的默许。
可这默许，对黎鹤来说，够了！
他猛地松了口气，胸口憋的那股子气散了，却又立马攥紧了拳，一股巨大的松快感和急迫感同时抓住了他。他重重点头，声音都比刚才亮了点：“打死也不敢忘！拍下来的，只能是傩舞的本相！”
他不再多说，立刻转身，步子又急又稳地离开了禁地。时候不等人，谣言不等人，花国那帮人更不会等。
他知道，这条路肯定难走，搞不好还得输。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在那儿胡思乱想了，他身后，有了一位古神沉甸甸的默许。
他得去找那些心里还有火苗的年轻人，得重新拿起那个屏幕裂了的手机，得去面对外面那个无边无沿、充满恶意的世道。
用最时兴的法子，去打一场最古老的文化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