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巫族聚居地的篝火在寂静中噼啪作响,像是紧绷神经的最后一丝律动。黎鹤最后一次检查行装,深色劲装融入阴影,背包里那些现代器械的冰冷触感与掌心因紧握而生的汗意交织。
他深呼吸,试图压住胸腔里那面擂得山响的鼓,既有深入虎穴的凛然,亦有一丝负山前行的悸动。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缓,却让周遭的空气都沉了几分。黎傩没有回头。
沈傩在他身旁站定,玄衣金甲,那副金色傩面在火光跳跃下流转着幽光,将所有情绪锁死在冰冷的金属之后。他只是沉默,目光似已穿透黎鹤,投向远方花国那片吞噬光明的黑暗。
“妥当了?”许久,沈傩低沉的声音切开寂静,直接,厚重,如同他本身的存在。
“嗯。”黎鹤应声,拉上背包最后一道拉链,声线竭力平稳,“路线、暗桩、应变之法,均已确认。档案馆的守备虚实,祖明密信中勾勒得清晰。”
提及“祖明”,他眼风极快地扫过沈傩。对方仅是覆着金甲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蜷,再无波澜。对那位昔日执事,沈傩心绪如渊,背叛的余烬未冷,或许,深处亦埋着一星不肯明言的期许。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火舌舔舐夜空,光影在两人之间明灭不定。
忽地,沈傩抬手。动作不疾不徐,带着古礼般的庄重。掌心托着的,是那枚曾护佑黎鹤穿越鬼疫的傩形古玉。玉石在微光下温润内敛,其上镌刻的傩面线条古拙神秘,静默中蕴着力量。
“带上。”语气不容置喙。
黎鹤一怔。此玉乃沈傩神力信物,几近其分身,重若千钧。“太过珍贵……聚居地需您坐镇,鬼疫恐……”
“此地,有我。”沈傩截断他的话,斩钉截铁,是神明积威千年的笃定,“金甲未褪,傩舞未绝,邪祟便不敢近前。”他手臂前伸,金甲与玉佩轻叩,一声微响。“你此行,龙潭虎穴,变数尤甚。”
理由基于冷酷的利弊权衡,无懈可击。黎鹤迟疑一瞬,终是伸手。指尖触及玉身微凉,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厚力量旋即涌入,奇异地抚平了他灵台深处的躁动。
就在黎鹤接过玉,欲妥善收起的刹那,沈傩的手却并未撤回,金甲边缘磨得有些毛糙,蹭过黎鹤手背时带起一丝微痒,那毛糙是前几日挡变种感染者时,甲边磕在石头上磨的,缝里还沾着点没清干净的黑灰,蹭到黎鹤手背的老茧时,祂指尖极快顿了下,才就势虚覆在黎鹤手上,略略施力:
指节轻轻扣了扣黎鹤掌心的纹路,扣的位置正好是黎鹤攥青铜钺磨出硬茧的地方,力道轻得像是怕捏疼他,又沉得想把‘平安’的念头顺着茧子传过去。
金甲的冰冷激得黎鹤微微一颤,沈傩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却没挪开手,只在说“须平安归”时,喉结极轻地动了一下——像憋了半天才把这句“不似神谕”的话吐出来。
他抬头,猝然撞入沈傩的视线。不知何时,那金色傩面低俯几分,面具眼孔之后,不再是平日洞彻世情的神性眸光,而是沉淀着某种极为深沉、近乎……柔和的光晕。
沈傩凝视着他,字句极缓极重,仿佛并非诉诸耳膜,而是直接烙印魂灵:
“黎鹤,谨记。” “证据,需取。” “人,”他顿挫,覆手之力又沉一分,眸中翻涌着难以解析的复杂,最终淬炼成最简朴、亦最沉重的三字: “须平安归。”
无华丽辞藻,无神谕口吻。仅一句朴素嘱托,却如重锤击心。
黎鹤霎时明了,祂交付的不止是一枚玉佩,更是一份无法言说的沉重牵念。黎鹤喉结滚动,掌心里的玉佩像被他的手汗焐得陡然滚烫,连带着心口都发暖。
他用力回握那金甲覆裹的手指,指节攥得发白,却又刻意收了点劲,怕捏疼沈傩覆着金甲的手,目光灼灼迎向沈傩,声线比刚才沉了点:“定然。我等必全须全尾归来。我应承您。”说’应承’时,他拇指无意识蹭了蹭沈傩的指节,像在确认这份托付的实。
此时,老艺人拄杖蹒跚近前,塞来一个粗布小包,包角缝了又缝,缝补的线是用傩戏旧戏服的碎布拆的,布上还留着淡金色的傩纹线头,那是去年祭典老人穿的戏服,磨破了舍不得扔,拆了线缝包,针脚歪歪扭扭,是老人眯着眼缝了三个晚上的;
塞的时候指腹蹭过黎鹤手背,老人的手糙得像树皮,带着老茧的触感,包里的老参根硬邦邦硌了黎鹤掌心一下,那参是老人在后山峭壁上采的,根须完整,用麻纸包了三层,旁边还压着个小纸包,里面是晒干的止血草,叶子压得平平整整,是他每天清晨去采、晒了半个月才干透的,还有一小罐药膏,瓷罐是他孙子小时候用的奶罐,洗干净装了药膏。
“少族长,带上。”他声音发颤,抬手想拍黎鹤的肩膀,手抬到半道又放下,“山里老参提神,些许伤药……上次你打邪祟擦破的腰,这药敷着不疼。”老人眸中忧色浓得化不开,万语千言,只凝成一句:“万事……小心。”说的时候,他指腹又蹭了蹭包角的补丁。
其余几名整装待发的守傩队员亦默默围拢,岩峰抬手拍了拍黎鹤的背包,拍的位置正好是装信号屏蔽器的地方,之前调试时他帮黎鹤扛过,知道那玩意儿沉,拍的时候特意轻了点,怕硌着黎鹤腰上的旧伤;
阿雅从腰间解下一小串磨得发亮的兽牙,塞到黎鹤手里,是她上次猎山猪时留的牙,之前黎鹤说过‘这牙看着结实’,她一直带在身上;
石磊攥着黎鹤的胳膊晃了晃,力道不轻不重,那是他们平时练完傩舞后互相鼓劲的动作,没说话,只眨了眨眼,意思是‘放心,后头有我断后’,神情肃穆,向黎鹤与沈傩重重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傩缓缓抽回手,脊背挺直如松。那片刻的柔和恍若幻象,他复归为那位威严凛然不可犯的傩神,金面流转冰芒。最后深看黎鹤一眼,转身,迈向篝火映照的营地中心,那里有他必须守护的子民与圣物。
黎鹤目送那伟岸身影融入光暗交界,紧紧攥住掌心的傩形古玉。温润触感紧贴肌肤,恍若一颗沉稳搏动的心脏,与他自身急促的脉搏交织,无声传递着一个横越千载的朴素祈愿——
平安归来。
他深深吸入一口凛冽夜气,将玉佩小心翼翼纳入怀中最贴近心口处。再抬眼时,眸中已只剩锐利如刀锋的决意。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