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在一艘轮船上,船舱里人很挤。我努力地朝船头那边挤。船在一条很窄的小河里开。船的两侧是密密的水草,水草擦着船舷。船的前方是一座泄洪的大闸门。我很疑惑,大闸门平时是不开启的,一定要等到河水很满时,才会将闸门打开,将河水泄出去。现在的河水这么浅,船为什么开到这里来?大闸门上的桥上,似是有人在朝轮船急急地挥手。船很快开到大闸门前,大闸门并不开启。但在河岸上都站满了人,河岸是那种阶梯式河岸,站在那边的人群是在大合唱,也像是在拍摄集体照。都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声音传过来……
学制要缩短也体现在初中阶段上,初中定为两年。在我升入初二时,学校开始设立高中部。高中不是每一个初二毕业生都能顺利升入的。小镇中学初二毕业有六个排,在大队一级的初中,还有一部分生源。那时,乡镇统一称为公社,村一级称为大队。小镇周围的那些大队为了学生上学方便,大部分都建有小学。这类小学不是全建制小学,一般只有一到三年级。各个片区又设立了初中部。所以,初二毕业要求升入高中部的,远远不只是镇中学的六个排。
小镇中学开始设立高中部时,只定编为一个班级,按那时的叫法,是一个排。姐初三毕业时,小镇中学还没有设立高中部。姐毕业后的第二年,中学才有高中部,邻家女孩倒是赶上了。在设立高中部的那一年,也就是我读初二的时候,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时的校长从邻县调来,是一个刚进入中年的英俊男人。不知怎么一回事儿,他居然跟女学生搞在了一起。校长原本有家室。这在那时叫做“乱搞男女关系”。我那时并不十分清楚,这“男女关系”怎么个乱搞法?但既然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而且脸上都浮现出很暧昧的笑容。那么“乱搞”必定是很耐人寻味的。
大家议论最多的是认为校长的不值。那个女学生是小镇东街的人。大概是因为自小便邋里邋遢,小镇人便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做“遢肚”。一个“遢肚”居然勾搭上了校长,而且,校长还是一个算是比较英俊的男人,这实在太让人大跌眼镜了。这个女孩虽然叫作“遢肚”,但在读初中时,便已长得人高马大了。显然,比别的女生发育得早,成熟得更早些。
那时,又正值某个事件发生了没多久,校园内顿时草木皆兵,校长的艳事顿时成了****的新动向了。“乱搞男女关系”被称作生活作风问题,这在那时是很可以被上纲上线的。何况是一个有家室的校长和一个在校的女学生之间。在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那么多的行贿索贿等经济案件。社会虽然以****为纲,生活作风问题是很容易被上升到****的高度的。
在人们的思维中,生活作风的好坏,……(此处略去16字)的生活态度的体现,这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校长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校长很快被撤了职。尽管校长一再狡辩,他跟她只是搂抱一下,不!是她抱了他一下。这又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呢?谁抱谁不都是抱了吗?如果,男人行得正,女人会去抱吗?女人既然敢去抱,证明男人肯定行得不够正。不然,她为什么去抱这个男人,而不去抱其它的男人呢?
反过来说,如果母鸡不蹲下,公鸡能踩上去踏雄吗?所以,谁抱谁,性质是一样的,并没有本质的差别;根本不需要在谁主动,谁被动问题上纠缠不休。新的负责人很快便被派了来。那个叫“遢肚”的女孩,依旧嘻嘻哈哈,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连同她那个刚上初中,被叫做“夜壶”的弟弟,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校园内新奇的一切。
那时的校园内,确实够新奇的。我们的袖筒上,都套了一个红臂章。双手抓着一根齐眉短棍,木棍被油漆漆成草绿色,木棍的两端又被漆成大红色。这是仿照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孙悟空手中的那根金箍棒的样式制作的。小镇上的人谁也没有看过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但是,报纸上有剧照。……(此处略去31字)
哦,还有更让人崇拜的呢!他还因此专门写了诗呢!“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现在校园里一下子奋起了这么多的千钧棒,****新动向不是一下子便被澄清了嘛!
我后来才知道,学校这样的草木皆兵,既不是因为校长跟女学生搞在了一起;也不是因为某个事件的余波所及;而是因为小镇上出现了**标语。怪不得让我们日夜巡查时,一再告诫,要注意陌生人潜入校内。
当我们得知这个消息时。学校已被彻底查了一遍。据说,所有学生的字迹都已被作了比对;所有老师的字迹也都做了比对。**标语是用粉笔直接写在墙上的。用的是彩色粉笔,平时经常写粉笔字的人,更被列为比对的重点。我经常出黑板报,所以,我理所当然是得知这个消息的最后一个人。
尽管像篦子一般地梳理着,但嫌疑人却一个也没有浮出水面。没有知道这个消息时,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一旦知道了实情,各种消息便纷至沓来。一开始,县里的侦查部门认定写**标语的必定藏在小镇中学。所以,对中学进行彻底检查时,完全采取了背对背的秘密侦查方式。也就是说,当我正手持着齐眉短棍,在校园内巡逻时,他们正对我查得热火朝天。当然不是针对我一个人。
倘如,一开始我们便知道小镇上出现了**标语;知道了小镇中学已列为检查重点;知道要求我们手持木棍巡逻,是为了防止有人潜入校园内,将**标语写在学校的墙壁上;知道其实我们也被列为暗中调查的对象。那该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啊!该有多少人,人人自危啊!该有多少人,如坐针毡啊!
尽管学校的墙壁,一律地青砖平砌到顶,并没有雪白的粉墙可供人恣意妄为。要写,也只能写在每间教室的黑板上,或者是擦掉黑板报的内容,写在黑板报上,那该是多么地让人震撼啊!第二天一早,同学们来上学,看到学校的黑板上,到处写满了**标语。或者同学们一走进教室,一条**标语在黑板上是迎面而来。那该是多么地让人目瞪口呆啊!
我知道我当时产生这种恶作剧的想法,完全是因为当我知道自己曾经被列为重点排查对象后,产生的逆反心理。但是,在那时的情形下,任谁都会在内心产生不被信任的错觉。在不被信任的情况下,又被赋予了保卫校园安全的责任,这不是太荒唐可笑了吗?
我一直不知道,小镇上出现的那条**标语到底写的是什么?就算是我张口问别人,也不见得有人敢将**标语重述给我听!一不小心,便会成为传播**言论的人,这是任谁都噤若寒蝉的。
后来,又传来了许多消息,说那个写**标语的人,是一个“白皮白心”的人。于是,将小镇上当时被列为特殊人群之类的人被彻底检查了一遍。尽管查者小心翼翼,不敢疏漏了任何的蛛丝马迹;尽管被查者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但还是一无所获。这实在令负责此案的人百思不解。
从**标语的内容分析。判断是“白皮白心”的人是恰当的。但是小镇人中属于“白皮白心”的人都已经被拉网式的检查了一遍,应该已是无一漏网了。怎么写**标语的人,还是没有浮出水面呢?“白皮白心”的人查完了之后,又归纳出了是“红皮白心”的人。
于是,又费劲对这一类人进行了梳理。梳理完了之后,又挨个进行了笔记比对。还专门进行了被称为“攻心战术”的谈话法。谈来谈去还是不得要领。最后,也实在是办法用尽了,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又实施了“外松内紧”法,也就是在外面散布消息说,这个案件已成了无头案。上级决定不再往下查了。
并且,装模作样地让全体侦查人员登上汽艇,在小镇人的众目睽睽之下,驶离小镇。但是,汽艇并没有驶往县城,还没有到梅花洲呢,便拐进一条小河。将汽艇隐匿后,留下了看守人员,所有的侦查人员趁着天黑悄悄从陆路返回小镇。将人员散布在小镇街道和弄堂的阴暗处蹲守。
第二天天还没亮,便将所有人员撤回小镇机关大院。大院内临河的那幢宅院的二楼,成了他们的蜗居点。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这幢宅院,侦查人员也一律不得在窗户上探头。当然,窗户是绝对不可以开启的。饭菜由专人送至宅院下的会客室内。会客室内并没有人接应。送饭菜的人放下饭菜便按规定立马走人,顺便将上一次的碗盘撤走。让人以为,这会客室内每天都在开会呢,只是从来看不见是哪些人在开会。
天一擦黑,这些侦查人员又悄悄地陆续散布出去,继续蹲守在街道和弄堂的阴暗处。
如此三天,小镇人真的认为已经风平浪静了,蹲守的人也不耐烦了,打算真的撤了。偏偏那天晚上,情况出现了。据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魏家长子,从“小五房”东南角的第一个宅院出来后。往“桥弄”这边走。那时,天已很黑。他走到“桥弄”后,想上桥,但犹疑了一下,还是没有上桥。在发现**标语的那堵墙下站了一会儿。便打算拐过那个屋角朝西走。
他犹疑的样子,被蹲守在一旁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没有拐过屋角,便被人逮住了。从他的裤袋中搜出了一截粉笔。被抓住后,一审二审,他便招认了。
魏家的父子我都认识,他的父亲原先应该算是小业主吧?开了一个修理眼镜、手电筒的铺子。铺子就在我父母的商店东隔壁。他的父亲个子矮矮的,戴着一副塑料架的老花眼镜。有人在他的铺子前逗留,他便微微抬起头,让目光从眼镜的上方探出来,额头上显出很多抬头纹。
见生意上门,他的脸上会立即展出笑容,露出一对很深的酒窝。儿子中学毕业后没有工作,便跟着父亲,子承父业。儿子似乎比父亲内向,不苟言笑;一副憨厚的样子。但是,一个很憨厚的人居然会去写**标语,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也是所有查案的人都始料不及的。
所以,不管是在小镇中学翻天覆地查,还是在所谓的“白皮白心”或“红皮白心”人群中拉网式的查,都不能网住他。最后,还是采取了“外松内紧”的方法,诱使他显出了原形。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
魏家的这个长子后来很快便被枪毙了。据说,在枪毙他的那一天,小镇上有些人还特意去看了。他在被执行前,脸上还有笑容,有着跟他父亲很相像的酒窝。子弹是从他的后脑勺射入的,枪口距离他的头颅很近。枪一响。跪着的他便朝前扑去。被捆绑着的手脚一番痉挛之后,便不再动弹了。
戴着大口罩的军人呆呆地站在他的身后,待法医过来,,(…此处略去32字)又将他翻过身来,仰脸拍了一张照。确认他已经死亡后,才提着枪离开。根据现场看的人回来描述,枪毙的场面很恐怖。那枪声闷闷的,远不像电影里放出来的那样清亮。(…此处略去36字)
这件案件结束后没多久,小镇居然又出现了**标语。不过,这一次的侦查,远没有前一次那么地大费周章。标语写在水泥管上,就是那种口径大的,用做下水管的大水泥管。小镇人称这种水泥管为“洋灰管”。小孩子喜欢在“洋灰管”中爬进爬出玩游戏。
案件很快便破了。是一个小孩子写的。大概是上一次的案件,带给了他耍恶作剧的念头吧!不过,倒也没有过分为难这个孩子。他的父母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是难免的。身为教师的父母,居然没有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是很让他们汗颜的。
后来,这对教师父母似乎把孩子的闯祸归结在孩子的名字上。将原本母姓在前,父姓在后,另加一字的名字,改成了父姓在前,母姓在后,另加的那个字倒是没改。也可能是怕原来的名字有了案底,影响孩子的前程吧!
当时,并没有过分为难这个孩子,也可能是后来的社会形势发生了改变。这是那时的小镇人还不清楚的。不过既然是还不清楚,小镇人也实在懒得去弄清楚。小镇人只是很为那个孩子捏了一把冷汗的。
一些年之后,魏家长子的事件在家人的再三申诉下,也得到了新的结论。这个结论便是在经济上给予了一些补偿。也未见公开布告。似乎一条人命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
那几年也实在是小镇的多事之秋。按小镇人的说法,是被“吊死鬼”缠住了。“吊死鬼”的形象,我在宅院后楼底下住着的那个白须齐胸的老人手中的那本黄裱书的线装本上看到过。一根绳索勒在脖子上,人的双眼被勒得鼓了出来;舌头被勒得像狗的舌头一样,长长的挂着。很恐怖的形象。
我不明白如此地恐怖,小镇自寻短见的人为什么偏要选择这样的死法?先是小镇中心医院的那个**医生自杀了。他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在了窗子的直楞上。到底是医生,便是简单的吊死,他也死的别出心裁:他根本没像其它的上吊自寻短见的人那样,将绳子搭在屋梁上,还要费尽心机地爬上凳子,将绳索套上颈脖还不算完。还得费劲地将脚底的凳子踢翻。将自己真正地挂起来。他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他只是简单地将绳索在伸手可及的窗直楞横档上打了一个弯,然后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双腿一软便悄无声息的走了。
那个医生我认识,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腰板一直挺得笔直,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一个医生上吊死了,在那时的小镇似乎再寻常不过。人们似乎还来不及评论,这一页就翻过去了。但是,另一个人居然也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却让小镇人瞠目结舌了。
那个人是一名转业军人。以正连或副营职带着妻子和四个孩子转业到了小镇,担任小镇的供销社副主任。这在那时的小镇,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但让人感到遗憾的是,他的顶头上司,也就是供销社主任,是他幼年时的主人家的儿子。
转业军人是小镇这一带出去当兵的,放牛娃出生。曾为地主家放过牛。解放了,总算熬出了头。在外当兵许多年后也算熬了个一官半职。但是,到头来还是为原来主人家的孩子打工,这实在是他始料不及的。这是不是为他后来的自寻短见埋下伏笔就不得而知了。
就他的性格来说,是开朗而乐观的。胖胖的身子,很阳光的笑容。虽然孩子众多,但他的妻子很会持家,他又是从军队转业的,薪水不会低,家庭经济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但是,以他的家庭状况和经济条件及他开朗的性格。居然,也以非常的方式结束了自己正当壮年的生命,这是让小镇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
而且事先没有任何的征兆。夫妻间没有口角,子女都正上着学,自己的身体也很健硕。他死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一些桃色新闻,隐隐传来。但死者为大,他的单位似乎也是有意消除这种让死者家人难堪的负面影响。再说他生前为人不错。小镇人似乎也不愿意再去嚼这个舌根。所有的这一切,很快便湮没在了往事的尘埃中了。
我便是在小镇如此地风雨飘摇中被送上高中的。那一届小镇的初中毕业生特别多。还有众多的农村的初中毕业生。但是,小镇中学的第二届高中计划只招一个班。僧多粥少是显而易见的。那时,似乎还不时兴走后门那一套。或者是,在读书这一问题上,小镇人还没有感觉到需要走后门。
我母亲一直以为她的长子很优秀,只要让我读,再深再难的书,我也一定读得出。在我母亲的心目中,一直被学校选中写黑板报的学生,能不优秀吗?光凭着常常摸黑才回家,便知道儿子在学校里一定是足够优秀的了。
在我自己的记忆中,似乎也没有能不能继续读高中那种患得患失的忧虑。好像我继续读高中。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因此,当我接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我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意外。但当我去学校报到时。我却深深地感到侥幸了。
小镇本土籍的初中毕业男同学中,仅我一人被高中录取了,几十个初中毕业生挡在了高中门外。小镇上另外还有四个男生也被录取了,他们都出身于弯着舌头讲话的北方人家庭。被正式录取的女生也是五人,她们至多至少也出生于小镇上的干部家庭,被录取的这十名小镇的高中生中,仅我一人是彻彻底底出生在平头百姓家庭的。
我不知道在这个班的高中生推荐中,老师起到了多大的作用?也许。他的推荐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的。上了高中后,他不再教我们这个班,这个疑问便一直存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