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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后。

山林依旧沉默,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吞没了所有声响,也吞没了云依的消息。空气里弥漫着晨露的湿润和山林的土腥气,但最刺鼻的,还是云姝脚边那一地烟蒂散发出的、带着焦糊味的颓丧气息。她又狠狠吸了一口,直到那点猩红几乎烧到过滤嘴,才用涂着暗红蔻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泄愤的力道,将那点残存的火星碾灭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细长的黑色鞋跟踩上去,左右拧转,仿佛碾碎的是某个碍眼的希望。她眯起眼,再次投向那片影影绰绰的山林深处,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每一片树叶的遮蔽,但除了枝叶在晨风里微微摇曳,什么也没有。没有期待中的人影,也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

“撤。”她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

命令简洁得像冰锥落地。她自己率先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皮革座椅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其余的人如同得到了赦令,无声而迅捷地散开,像水滴融入溪流,按照预先设计好的路线和时间节点,悄无声息地滑下山去。天色已蒙蒙发亮,淡青色的晨曦努力撕扯着夜色的边缘。他们下山,换上另一副面孔,回归各自“普通”的生活轨道,仿佛昨夜深山中的等待和肃杀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影寒跟着坐进副驾驶,车门关上的闷响隔绝了外面的清冷。她侧头,沉默地看着车窗外。天空正一点点褪去沉重的黑蓝,透出鱼肚白,几颗残星微弱地挣扎着。这逐渐明亮的天光,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她心底最后那点侥幸。她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

引擎低沉地启动,车辆平稳地滑下山道。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云姝的声音打破了车厢里凝滞的寂静,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却直视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山路不好走,下山的时间谁也说不准。白天……目标太大,容易被光明教廷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探子察觉,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烦。”她像是在对影寒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里带着一种强撑的镇定。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这沉默像有重量,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齐思瞒蜷缩在后座,昨夜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倦意便如潮水般凶猛反扑。他努力想保持清醒,眼皮却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在模糊的边界挣扎了几次,终于被拖入昏沉的浅眠。云姝则完全相反,她的困倦被一种更强烈的焦灼取代。手机屏幕冰冷的光映在她脸上,她一遍遍地点开通讯软件,手指近乎偏执地刷新着那个只有寥寥数人的秘密群组。

“山腰A点有发现吗?”

“山脚东侧路口监控排查完毕?”

“任何异常信号?”

她的信息一条条弹出去,间隔越来越短,从最初的十几分钟一次,到最后几乎是每隔两三分钟就要追问一次。按键的嗒嗒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敲打着影寒的耳膜,也敲打着云姝自己紧绷的神经。每一次屏幕亮起又暗下,没有期待的回复,她的下颌线就绷得更紧一分。

影寒依旧沉默,视线固定在车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蜿蜒的山路渐渐被甩在身后,视野开阔起来,换成了郊区低矮的民房和空旷的田野,晨雾在田垄间浮动。接着,高速公路的指示牌出现,车辆平稳地汇入车流,窗外的景象陡然拔高、变得陌生而繁华。钢筋水泥的森林取代了自然的山林,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刺目的霓虹。影寒看着这一切,眼神空茫,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遗留在那片死寂的山林里,遗留在那个杳无音讯的人身边。

车子最终驶入城市深处,在一栋外观普通、略显陈旧的公寓楼前停下。雨不知何时又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在车窗玻璃上划出无数道交错的、冰冷的水痕。

“到了。”云姝熄了火,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怠。她率先下车,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影寒轻轻推醒了后座昏睡的齐思瞒。三人沉默地走进公寓大堂,老旧电梯发出沉闷的嗡鸣,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电梯缆绳运行的吱呀声和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电梯门在七楼滑开。云姝拿出钥匙,打开走廊尽头一扇毫不起眼的深色防盗门。

门内是一个约莫百平米的空旷空间,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灰尘味和新家具的油漆味。格局被硬生生切割成五六个小房间,像一个个并排的鸽子笼。墙壁是新刷的,白得有些刺眼,地上散落着一些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包装纸箱和工具。

“先凑合着,”云姝反手关上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楼道里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她弯腰,有些粗暴地蹬掉脚上那双折磨了她一夜的高跟鞋,随意踢到墙角,赤脚踩在冰凉的复合地板上,走向客厅中央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舒适的布艺沙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陷了进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疲惫和烦躁的叹息。“找个顺眼的房间住下。这段时间什么都别想,先休整。工作和生活,我会尽快安排。”她抬起一只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闭着眼继续说:“放心,这里绝对安全。光明教廷的手,伸不到这儿来。”

她的话像是保证,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寻求片刻的安宁。

影寒依旧站在玄关处,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与这个陌生的空间格格不入。雨水从她外套的肩头滑落,在浅色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没有动,眼神扫过那些紧闭的房门,又落回云姝身上,带着无声的质询。

云姝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的压力,勉强睁开眼,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坐。影寒这才慢慢走过去,在沙发另一端坐下,身体依旧挺得笔直,仿佛随时准备拔剑。

云姝拿起茶几上一个崭新的玻璃杯,倒了半杯凉水,推到影寒面前。“喝点水。”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别绷那么紧。我记得传回来的消息里说,云依姐不是觉醒了什么‘创世源初’吗?听着就很唬人。”她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就算她打架不是很行,这种级别的异能,自保总该绰绰有余吧?更何况……”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她身边不还跟着那个魅姬吗?那可是个狠角色,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油条了,没那么容易出事。”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空洞无力。

影寒的目光落在面前那杯水上,水面平静无波,清晰地映出天花板上惨白的吸顶灯。她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杯壁,却没有端起来。那点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头的焦灼。云依姐……还有魅姬……她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山林深处那死一般的寂静,那些所谓的光明骑士那张阴鸷的脸,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思绪,越收越紧。她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沙发布粗糙的纹理,指节微微发白。

“……云依姐和魅姬……”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真的不会有事吗?”

齐思瞒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苍白紧绷的侧脸,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他只能抬起手,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慰意味,轻轻拍了拍影寒的后背。那单薄的肩胛骨隔着衣物传来清晰的触感,像随时会碎裂的薄冰。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更加粘稠,几乎令人窒息。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窗,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云姝终于彻底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带倒了沙发上一个靠垫。她没去捡,只是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有些凌乱的短发。“为了接你们,老娘可是一整宿没合眼!”她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明显的情绪,“现在困得要死,天塌下来也得等明天!我先去睡了,你们自便,累了就自己找房间躺下!”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离客厅最近的一扇房门,脚步有些虚浮。门被拉开,又在她身后重重关上。

“咔哒。”

清脆的落锁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格外刺耳,仿佛彻底关上了最后一丝关于外界的念想。

齐思瞒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身边依旧挺直脊背、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的影寒。客厅顶灯的光线惨白,照得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巨大的疲惫感便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齐思瞒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影寒那原本像拉满的弓弦般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沉。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轻微的颤抖。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雨幕,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影寒的头,终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歪向沙发柔软的靠背。她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疲惫的阴影。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

她睡着了。

齐思瞒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回落了一点。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薄瓷,将影寒手里那杯早已凉透的水轻轻抽了出来,放在茶几上。杯底接触玻璃台面,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嗒”声。他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了她。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扶着她的肩膀,让她一点点滑下去,躺平在宽大的沙发上。沙发足够宽大柔软,陷下去的弧度恰好承托住她纤细的身体。她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在梦里也不安稳,但终究没有醒来。

做完这一切,齐思瞒才直起身,无声地吁出一口长气。他环顾四周,那几个紧闭的房门如同沉默的墓碑。他走到其中一扇门前,拧动门把手,推开。

房间不大,布置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床上铺着崭新的白色床单,没有一丝褶皱,散发出新布料特有的、略显生硬的气味。一切都整整齐齐,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齐思瞒的目光扫过房间,又投向客厅——去掉云姝占用的那一间,剩下的,不多不少,正好四个房间。

四个……

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他的意识里。齐思瞒在门口怔住了。这四个房间,原本是给谁准备的?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沉重得让人不愿去想。云依……魅姬……影寒……还有他自己。计划里,本该是四个人,一起回到这个暂时的巢穴。

现在,只有三个房间的门可能会被推开过。还有两个房间,将永远空置下去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

他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个不祥的念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走进房间,打开壁柜,里面果然整齐地叠放着几床厚薄不一的被子。他挑了一床看起来最厚实柔软的,抱在怀里,脚步放得极轻,重新走回客厅。

影寒在沙发上睡得很沉,眉头依旧微蹙着,仿佛梦里也背负着沉重的负担。齐思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被子展开,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轻轻地盖在她身上,一直拉到下巴处,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而疲惫的小脸。

安置好影寒,齐思瞒却没了睡意。之前在车上那点昏沉早已被眼前的现实驱散。他需要一点东西,来压下心头那不断翻涌的焦虑和空洞。

客厅角落的小厨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走过去,看到了那个不锈钢外壳的咖啡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打开顶柜,找到一罐未开封的速溶黑咖啡粉,撕开包装袋。咖啡粉苦涩的焦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刺激感。

他往咖啡机的水箱里注入冷水,动作有些机械。按下开关,机器内部发出低沉的嗡鸣,接着是加热管工作的嘶嘶声。很快,滚烫的热水开始冲击滤网里的咖啡粉,深褐色的液体带着细密的泡沫,如同粘稠的血液般,一滴一滴,然后汇成细流,缓慢地注入下方放置的白色瓷杯里。

齐思瞒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不断上涨的褐色液体,盯着杯面上那些被水流冲击而泛起、又不断破碎消失的白色泡沫。它们诞生,膨胀到极致,然后“啵”的一声轻响,破裂,消失无踪。如同一个个短暂而虚幻的希望。

窗外的雨声似乎密集了一些,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水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蜿蜒流淌,留下道道湿痕,像谁在无声地哭泣。雨水模糊了外面城市的轮廓,只剩下大片大片晕染开的、冰冷的光斑。

他端起那杯终于注满的咖啡,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灼烫着掌心。他走到窗前,雨水扭曲了窗外的霓虹灯光,也扭曲了他映在玻璃上的倒影。咖啡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喝了一口,滚烫苦涩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一丝短暂而尖锐的痛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清醒地存在着。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

嗡——

第一下,短促而突兀,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一圈涟漪。齐思瞒端着杯子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泛白。他没有动,视线依旧凝固在窗外模糊的雨幕上,仿佛那震动只是一个错觉。

嗡——

第二下,间隔了几秒,震动持续的时间长了一些,带着一种固执的意味。杯中的咖啡表面荡开一圈细小的波纹。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舌尖尝到了咖啡残留的焦苦味道,混合着一种莫名的铁锈味。

嗡——

第三下震动如约而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催促,固执地贴着他的大腿肌肉震颤。齐思瞒的眼神终于从窗外挪开,那里面空洞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极其缓慢地、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般,将滚烫的咖啡杯放在旁边冰冷的窗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然后,那只手僵硬地探入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外壳。

他把它掏了出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间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一条短信。

来自一串完全陌生的数字。

短信内容像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

【云依在我手上,她情况不是很好。——封阳】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组合在一起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齐思瞒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距离那几行字只有毫厘,却像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他忘了呼吸,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冻结了四肢百骸。窗台上,咖啡杯里的液体因为他放下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几滴滚烫的深褐色液体溅了出来,落在他搭在窗台的手背上。

那点灼痛感异常清晰,皮肤瞬间泛起一小片红痕。然而,齐思瞒却感觉不到。他所有的感官都被那条短信死死攫住,世界的声音——窗外的雨声、冰箱运行的微弱电流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在刹那间被抽离,只留下一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耳鸣。

“叮——”

又是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屏幕自动亮起,第二条短信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将前一条信息顶上去了一截:

【我暂时不能将她交给你。我会保证她的安全……】

后面的字被冰冷的省略号折叠,像一条张开的、通往未知深渊的黑暗裂隙。

保证她的安全?交给光明教廷吗?他和自己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应该是追查自己吗?看他的意思他甚至好像是自己这一边的?

这几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封阳的话,每一个标点都透着虚伪和冰冷的算计!齐思瞒的呼吸骤然停滞,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撕裂般的钝痛。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放下那只被咖啡烫到的手,仿佛那只手已不再属于自己。

他慢慢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如同一个行走在噩梦中的幽灵。目光扫过客厅,最终定格在云姝随手丢在茶几上的那个银色打火机。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外壳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冷光,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划痕——那是几个小时前,在山上的寒风中,云姝用指甲一遍又一遍、无意识地划刻上去的焦虑印记。

齐思瞒走了过去,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他把它拿了起来,握在掌心,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咔嗒。”

拇指用力擦过砂轮,一小簇橙黄色的火苗骤然窜起,在昏暗的客厅里跳跃,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无神的眼睛。那点微弱的火光,却无法驱散他眼底深不见底的黑暗。

火苗摇曳了一下,很快熄灭。

“咔嗒。”

拇指再次摩擦砂轮。火苗再次倔强地亮起,跃动着,像一个微弱的、随时会熄灭的生命信号。

“咔嗒。”

火苗亮了,又灭了。

他反复地打着火,看着那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空气中诞生又消逝,仿佛在进行某种无意义的仪式。每一次火光亮起,都短暂地映出他瞳孔深处那片死寂的荒原;每一次熄灭,都让那荒原变得更加空旷寒冷。

最后,他攥紧了那个冰凉的打火机,转身走向公寓的房门。金属门把手冰凉刺骨,他拧开,闪身出去,再轻轻带上,将门内影寒沉睡的身影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走廊狭长而空旷,弥漫着消毒水和老旧地毯混合的沉闷气味。头顶的声控灯因为他的脚步声而亮起,发出惨白的光。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这里有一小片延伸出去的窗台,堆着薄薄一层灰尘。

窗外的雨还在下,细密冰冷,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远处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

齐思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点点滑下去,最终颓然地坐在了冰凉的地砖上。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皱巴巴的烟盒——是云姝车上留下的。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手指因为某种难以抑制的颤抖,试了几次才终于将打火机凑到烟头前。

“咔嗒。”

火苗窜起,点燃了烟丝,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滚烫的烟雾瞬间灌满肺叶,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呛得他眼泪都差点涌出来。他强忍着,又狠狠地吸了一口,仿佛要将那灼烧感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端起放在窗台上的那杯已经半凉的咖啡,看也不看,仰头灌下了一大口。

冰凉的苦涩液体混杂着滚烫辛辣的烟雾,同时划过喉咙。那滋味古怪而猛烈,像吞下了一把粗糙的砂砾,又像灌下了一团燃烧的火焰,从口腔一直灼烧到胃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痛感。只有这种混合了灼烫与冰冷的强烈刺激,才能让他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麻木中挣脱出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个冰冷绝望的现实里呼吸着。

他夹着烟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烟灰无声地飘落,在窗台的灰尘上积起一小撮灰白。他的目光越过雨幕,投向城市深处某个完全未知的方向,仿佛要穿透这无尽的雨帘和钢筋水泥的丛林,看到那个被囚禁的身影。云依……情况很不好……封阳的话像毒蛇的信子,反复舔舐着他的神经。现在云依到底在经历什么?封阳所谓的“保证安全”,在光明教廷的虎视眈眈下,又能有多少可信度?

而更深处,那被折叠的短信后半段,那个被省略号掩盖的残酷真相,如同黑暗的潮水,冰冷地淹没上来。魅姬……死了。那个身手狠辣、眼神却总在影寒身上流露出一丝奇异柔情的女人。她死了。死在护送云依离开的路上?死在封阳的手里?还是光明教廷的伏击?齐思瞒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那条短信的后半段,冰冷地告知了魅姬的死讯,以及一只正将她的尸体运送下山的机械狗。

他不知道魅姬和影寒之间具体有过怎样的过往,但他见过影寒看向魅姬时,那不同于看其他人的眼神。那里面有警惕,有审视,但偶尔,在某个极其短暂的瞬间,也会掠过一丝连影寒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如同雏鸟般的依赖。魅姬的死亡,对影寒来说,会是怎样致命的一击?

他再次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呛进肺里,引起一阵闷咳。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时间无声地跳动着。这个点……组织的人,接收到那只运送着魅姬残躯的机械狗了吗?应该还没有。否则,以云姝那种近乎神经质的关注度,消息早就该像炸弹一样在这个死寂的清晨引爆了。

“叮!”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震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云姝的头像在屏幕上跳动。一条信息弹了出来:

【组织刚接收到一只不明来源的机械狗。】

【上面……只有一些物品,还有一封信,是云依留下的,内容是魅姬因掠食者化透支生命已死…】

【我已派人将……东西……运往公寓。】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精准地击中齐思瞒的心脏。尤其是看到只有一些物品那几个字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捏着烟的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将烟身掐断!

半掠食者化……?

魅姬……她居然……拼到了这种地步?

为了什么?

答案几乎是瞬间冲入脑海——为了影寒!为了那个此刻正蜷缩在沙发上、毫无知觉地沉睡着、对即将到来的残酷真相一无所知的女孩!魅姬一定是知道影寒有多在乎云依,她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试图为影寒守住一点希望,哪怕代价是彻底燃烧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尸体呢?!封阳可是告诉自己魅姬的尸体被送回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冰冷猛地冲上鼻腔,堵住了呼吸。齐思瞒猛地闭上眼,后脑勺重重地磕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指节僵硬得如同石膏。

知道了……

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僵硬地敲下这三个字,回复了云姝。每一个按键都沉重无比。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浓重的夜色被稀释,天空呈现出一种压抑的、混沌的铅灰色,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抹布,沉重地覆盖在城市上空。黎明将至,但那微弱的光线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让眼前的一切显得更加清晰,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齐思瞒指尖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刺痛感传来。他面无表情地将烟蒂摁熄在窗台积攒的灰尘里。那里,已经无声地躺着好几截同样焦黑的烟头,排成一列小小的、冰冷的墓碑。

他再次抽出一支新的烟,叼在嘴里。

齐思瞒不喜欢咖啡和烟,也不抽不喝,但现在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一些。

“咔嗒。”

打火机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孤独,格外刺耳。

一点猩红的火光,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微弱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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