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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天符门之上。

这座悬于云海之巅的古老宗门,曾几何时,仙雾缭绕,钟鼎之音清越悠扬,穿透云层,宣告着其鼎盛与辉煌。如今,却似一位历经浩劫、重伤未愈的巨人,在暮色中沉默地喘息。

昔日的流光溢彩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寥所取代,连那些惯常在夜间飞掠的灵禽,此刻掠过巍峨却略显残破的山门时,都仿佛刻意收敛了翅羽,压低了身形,唯恐惊扰了这片天地间弥漫的、浸透了血与泪的沉重哀恸。云海依旧翻涌,却不再灵动,反而像是一片无垠的、凝固的灰色哀悼布幔。

影寒的身影,便是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融入了这片死寂。她没有动用任何异能,只是一步一步,踩着冰冷的石阶,走完了最后一段通往山门的漫长云阶。

她的归来,无声无息,如同墨滴悄然滴入夜色,瞬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没有激起一丝涟漪。身上那件经历了无数血火淬炼的玄色战袍,破损处处,边缘已被琉璃色的火焰灼烧出难以辨认的痕迹,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极致毁灭与冰冷死寂的微弱气息,足以让任何感知敏锐的生灵心生凛冽寒意。

她穿过熟悉而又陌生的廊庑亭台。每一根廊柱,每一处飞檐,似乎都还在低声诉说着往日的喧嚣与荣光,但触目所及,尽是战火遗留的疮痍——焦黑的劈砍痕迹、未能完全修补的法阵裂纹、以及一些角落尚未彻底清理干净的暗沉色斑。她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过往鲜活的记忆与如今残酷冰冷的现实缝隙之间,沉重得让胸腔内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刺痛。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记忆中的清灵仙气,而是淡淡的硝石味、药草苦涩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本身的腐朽气息。

宗门内灯火寥落,远比记忆中的璀璨星河黯淡。偶尔遇到一队巡夜弟子,皆是面色疲惫,眼神中带着惊弓之鸟般的警惕。当他们看清来人是影寒时,无不猛然一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法器,随即又迅速松开,慌忙低下头,恭敬地行礼,声音干涩地挤出“参见影寒师姐”或“恭迎将军归来”。

他们的目光躲闪着,不敢与她直视,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劫后余生者对强者的本能敬畏,有对那身修罗战场气息的深切恐惧,有对宗门现状的悲凉,更有一丝……同处于巨大悲恸之下的黯然与无力。他们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座行走的、悲伤的纪念碑。

影寒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或者说,她已无力做出任何回应。她只是微微颔首,便继续前行,将那些复杂的目光与压抑的呼吸抛在身后。她径直走向那片位于宗门最僻静角落的居所——那个她已许久未曾踏入的小院。

小院外的青竹篱笆歪斜了一些,无人修剪的藤蔓枯败地缠绕其上。推开那扇熟悉却已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内景象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清冷。

石桌石凳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角落那几竿曾被她悉心照料、青翠欲滴的灵竹,此刻也因长期无人看管而叶片枯黄,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哀鸣。这里的一切,仿佛在她离去的那一刻起,就被施了某种凝固术,封印在过去的某一个平静的瞬间。然而,她的归来,她身上所携带的那巨大而冰冷的悲伤,瞬间便将这脆弱的时空封印冲撞得支离破碎。

她没有点灯。清冷的月光勉强穿透糊着素纱的窗棂,在室内地面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斑。借着这点微弱的光线,她走到那张简朴的床榻边,甚至连身上那件沾染了无数风霜血火的战袍都未曾脱下,便直接倒了下去。

身体的疲惫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瞬间爆发,席卷了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沉重得让她连指尖都不想移动。然而,精神的重压却远比肉体的疲乏更加凶猛,像无数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挤压着她的心脏,让她无法沉入哪怕片刻的安宁。双眼干涩而疼痛,却无法闭合,只能怔怔地望着头顶上方那模糊不清、沾染尘絮的旧帐幔。

黑暗中,那片毁灭之地的景象再次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现——七彩琉璃般的天幕疯狂燃烧、崩裂,大地化作熔融的焦土,刺目的能量乱流撕碎一切敢于靠近的物质。

罗清帆,那个总是欺负自己教育自己的屠夫,最后回头望向她的那一眼,复杂得让她至今无法解读,是决绝?是解脱?是歉意?还是……不等她细想,他便毅然转身,化作一道璀璨却悲壮的光流星,义无反顾地冲向那毁灭的源泉,最终被无尽的琉璃色火焰吞没;紧接着,是云依……云依抱着她小时候常穿的一件旧衣,蜷缩在即将消散的光晕中,身影淡得几乎透明,脸上却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得令人心碎的笑容,嘴唇轻轻开合,仿佛还在叮嘱着什么,却再也传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彻底消散在那片冰冷的虚空之中。

每一帧画面都无比清晰,慢镜头般反复播放,带着令人窒息的高热与严寒交织的触感。每一帧都像是最锋利的、淬了寒冰的锥子,精准而残忍地反复凿刻着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指甲无意识地深深陷入掌心,旧伤疤被再次掐破,细微的血珠渗出,沾染了床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片弥漫四肢百骸的、彻底的麻木与冰冷。仿佛她的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承载着无尽痛苦的躯壳,僵硬地躺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个时辰?亦或是一整夜?

就在这片万籁俱寂、唯有心跳如擂鼓般撞击耳膜的黑暗里,一阵极其轻微、却早已刻入她灵魂深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小院外响起。那脚步声带着明显的迟疑,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最终,化作了几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影寒……?”是云姝的声音。那熟悉的嗓音依旧轻柔,却失去了往日的清脆明快,变得沙哑而干涩,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试探和恐惧,仿佛声音稍大一丝,就会惊扰到什么,或者……打碎什么。“是……是你回来了吗?”

影寒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只是那双原本空洞地望着帐顶的眼睛,缓缓地眨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黑暗中投下微弱的阴影。

门外的人似乎从这死一般的寂静中确认了什么。木门被轻轻地、缓慢地推开了一条缝隙。云姝端着一个不大的木质食盘,站在门外清冷的月光下。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借着门缝,努力地看向屋内那片更深的黑暗,努力辨认着床榻上那个模糊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轮廓。

当她的目光终于适应了黑暗,看清了那个静静躺着一动不动的人影时,她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层水光迅速弥漫开来。她记忆中的影寒,虽然不喜言笑,但眼角眉梢总还是带着属于年轻生命的鲜活与锐气,甚至偶尔在她面前,还会流露出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小女孩的别扭和依赖。

可如今……即使看不清具体神情,云姝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具躯体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一种近乎枯槁的死寂与沉重的悲伤。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已经从内部被彻底摧毁了。

“你……”云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压下喉头的哽咽,“你……还好吗?”这句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苍白、无力、甚至可笑。她怎么可能好?她们……又怎么可能好?

就在这时,另一道更加急促、甚至有些慌乱踉跄的脚步声,打破了院外的寂静,由远及近,飞快地冲了过来。

“云姝老大!是不是影寒回来了?!我感觉到……我感觉到了!是她的气息!”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是苏幼熙。她几乎是奔跑着冲过来的,发髻散乱了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呼吸急促得不正常,脸上纵横交错着未干的泪痕,一双原本明媚灵动的眼睛,此刻又红又肿,写满了巨大的悲伤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近乎绝望的期盼。

这些年,她们三人各自漂泊,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挣扎求存,彼此寻觅,心中都积压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苦与牵挂。此刻,终于感知到影寒的归来,那根紧绷的弦几乎瞬间断裂。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自己不想在听到有谁不幸去世的消息了。

苏幼熙一阵风似的冲到门口,一把扶住门框,目光急切地投向屋内黑暗中的影寒。然而,当她真正看清黑暗中那个模糊身影的瞬间,她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言语,都像被一道无形的寒冰禁制瞬间冻结了。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音节,更多的眼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感受到了。那股笼罩在影寒周身、几乎肉眼可见的、冰冷彻骨的悲伤与绝望,浓郁得如同实质,形成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将她、将所有人,都狠狠地推开,隔绝在外。那不仅仅是悲伤,更是一种彻底的自我放逐和封闭。让她不敢靠近,不敢触碰,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唯恐自己的任何一点动静,都会给那个看似完好、实则可能已经破碎不堪的人,带来更多的痛苦。

三人——门内黑暗中的影寒,门外月光下的云姝和苏幼熙——就这样隔着那道小小的、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的门槛,无声地对峙着。清冷的月光洒在云姝手中的食盘上,照在苏幼熙满是泪痕的脸上,却照不进影寒身处的那片浓稠黑暗。

没有预想之中劫后重逢的激动与狂喜,没有痛哭流涕的拥抱与倾诉。只有弥漫在空气中、沉重得令人窒息、几乎要压弯脊梁的悲伤与无力。千言万语,无数的疑问、牵挂、安慰、恐惧,全都死死地堵在三个人的胸口,沉甸甸的,压得她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何关于“欢迎回来”、“你终于回来了”的话语,在此刻此地,都显得如此轻飘、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是一种残忍的讽刺。

最终,还是云姝率先从那巨大的悲恸漩涡中挣扎出一丝理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夜露的寒凉和泪水的咸涩,强行压下喉咙里不断上涌的哽咽。她极其轻微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将手中那个小小的食盘,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口冰凉的石阶上。食盘里只是一碗清淡的灵米粥,一碟小菜,还冒着极其微弱的热气,在这寒夜里显得格外渺小而无助。

“影寒,”云姝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极致的疲惫与小心,“你肯定累了,也……没吃东西吧。我……我先放在这里。你……好好休息。”她说完,伸出手,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拉了拉旁边几乎哭得脱力、浑身都在微微发抖的苏幼熙的手臂,用眼神示意她离开。

苏幼熙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任由云姝拉着,一步一回头,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地盯着屋内那个黑暗中的轮廓,直到被云姝半搀半扶着,踉跄地消失在院外的小径尽头。

小院再次恢复了死寂,甚至比之前更加空旷,更加冰冷。那碟微温的食物孤零零地放在门口的石阶上,如同一个无声的、怯生生的问候,却根本无法触及影寒内心那片已被彻底冰封的角落。

这一夜,对天符门许多人而言,注定无眠。影寒归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无声,却层层扩散,敲打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勾起了各自难以言说的伤痛与记忆。

翌日,在沉寂与压抑中缓慢流逝。夕阳的余晖再次降临,挣扎着将最后一丝暖金色的光芒涂抹在宗门断壁残垣和沉默的建筑上,试图为其镀上一层虚假的、短暂的暖意。

影寒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雕像。直到院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的敲门声,比昨夜稍微清晰了一些,但也同样带着克制和沉重。

门外站着云姝和齐思瞒。齐思瞒换下了一身破损戎装,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常服,但他挺直的背脊和眉宇间无法化开的凝重,依旧带着战场留下的紧张痕迹。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旧伤未愈,唇色甚至带着一丝不健康的淡紫。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担忧、悲痛、愧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沉沉地压在眼底。他站在云姝身旁,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扉上,双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

“影寒,”云姝的声音依旧轻柔,却比昨夜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齐思瞒也来了。我们……能进去吗?一起吃顿饭吧。”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吱呀——”一声,木门从里面被拉开。影寒站在门内,依旧是昨夜那身玄色战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火山,又像是万载不化的寒冰。她的目光扫过门外的两人,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沉默地侧身,让开了通路。

没有反对,便是默许。

云姝和齐思瞒还有苏幼熙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小院。院中的景象依旧清冷破败,石桌上的灰尘被简单拂去一角,露出了灰白的本色。四人围坐在石桌旁,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呼吸都变得困难。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射在桌上,将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也将这份无言的沉重无限延伸。

云姝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里面的菜肴被一一取出,摆放在石桌上。依旧是些很简单的家常菜色:一碟清炒时蔬,色泽碧绿,油光微润;一盅炖得色泽清亮、汤底澄澈的山菌汤,散发着淡淡的热气;一碗蒸得恰到好处、晶莹剔透的灵米白饭;还有一小碟……色泽酱红、切得细细的、看起来无比脆爽开胃的酱瓜。

这些菜肴,看上去并无太多出奇之处,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朴素,与宗门过往的宴饮或是他们过去小聚时的精致相去甚远。然而,当食盒的盖子被彻底揭开,那股被热气烘托着、缓缓弥漫开来的、极其熟悉而独特的复合香气,如同拥有了生命的触手,丝丝缕缕,精准地钻入影寒的鼻腔时——

她拿着筷子、刚刚抬起、准备随意应付一下的手,猛地、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中!指尖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是一种……她以为早已被自己遗忘在遥远过去、埋葬在那片琉璃焦土之下的味道!温暖、熨帖、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家的安宁气息,仿佛能瞬间穿透所有冰冷的铠甲与麻木的感官,直接抚平灵魂最深处的疲惫与创伤。

这味道,如此独特,如此深刻,早已超越了口腹之欲,刻印在她灵魂最深处,是她童年直至少女时期,无数个或孤单、或委屈、或疲惫、或寒冷的日夜中,最安稳、最可靠的依靠与慰藉。是……只属于云依的味道!是云依亲手才能调制出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骤然出鞘的冰寒电光,直直地射向正在低头摆放碗筷的云姝。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难以置信的震惊,一种近乎恐惧的、微弱的、不敢让其燃起的希冀,以及害怕这希冀再次破灭的巨大恐慌,交织碰撞,几乎要冲破她竭力维持的冰冷表象。

云姝的动作停顿了下来。她感受到了那两道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她缓缓地抬起头,迎上影寒那双充满了惊涛骇浪的眼睛,自己的眼圈瞬间红透,水光迅速积聚。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动用了全身的力气,才用一种极其轻柔、却每一个字都如同九天惊雷般,狠狠炸响在影寒耳畔、心间的声音,艰难地开口说道:

“你……你尝出来了吧?”声音哽咽,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

她放下手中盛汤的玉盅,颤抖着手,从自己素色的衣襟内袋里,极其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最珍贵的绝世珍宝般,取出了一个素雅洁白的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干干净净,却似乎重逾千斤,压得她的手不停颤抖。

“这些菜……是云依姐……是她离开前的那天下午……特意……特意为你做的。”云姝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石桌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充满了血泪的痕迹。

“她说……说你这次出去,肯定……肯定吃了很多苦,受了太多罪……回来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好好吃一顿家里饭……她……她把所有步骤,火候、调味、甚至摆盘……都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叮嘱得清清楚楚……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让我,一定……一定要在你回来的时候,亲手热给你吃……”

“还有这封信……”云姝将那只洁白的、仿佛还残留着云依指尖温度的信封,轻轻地、郑重地放在冰凉的石头桌面上,用指尖推着,缓缓移到影寒的面前。“也是她留给你的……她说过……要等你回来,看完了这封信……再……再吃……”

影寒的整个身体,在这一刻,彻底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冰冷的战栗。她低头,目光死死地盯住石桌上那封洁白的信,又缓缓移向面前那几碟依旧冒着熟悉到令她心魂俱颤的热气的菜肴。周围的一切声音——风声、远处隐约的虫鸣、齐思瞒压抑的呼吸声——都瞬间褪去、模糊、直至彻底消失。她的整个世界,骤然缩小到只剩下了这方石桌,只剩下那封信,和那霸道地占据了她所有嗅觉的、熟悉到令人心碎的味道。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冰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痉挛。当她的指尖终于触及那信封时,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意,仿佛跨越了时空,从信封上传递过来,让她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一般,心脏猛地一缩。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进行某个神圣而残酷的仪式般,拆开了那道封口。里面,是薄薄的几页信纸。

信纸上是云依那清秀而熟悉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干净、工整、舒展,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她特有的从容与温柔的力量,仿佛写信的人只是暂时出门访友,午后便会带着温柔的笑意归来,而非……决绝地踏上了永不回头的黄泉路。

【小寒亲启】

目光落在开头的这四个字上,影寒的呼吸便是一窒。那熟悉的称呼,带着多少年的宠溺与关怀,瞬间击中了她的软肋。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能在你身边,看着你吃饭,听你说话,替你擦掉嘴角的饭粒了。不要难过,也不要觉得孤单,小寒。这只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于我而言,并非全是坏事,或许也是一种解脱。所以,不要为我哭泣,好吗?

首先,要跟你说声“辛苦了”。我的小寒,真的长大了,成为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肩负起沉重责任的、了不起的人。我知道你这一路走得有多难,有多累。那些伤痕,那些重压,那些无人可诉的苦楚,我都知道。

能远远地看着你一路走来,看着你从那个需要我护在身后、性子倔强又让人心疼的小不点,成长为如今足以让所有人依靠、让敌人畏惧的强者。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骄傲。真的,无比为你骄傲。你就像我们天符门最高处的那株冰莲,在绝境中绽放,坚韧而璀璨。

遗憾肯定是有的。而且很多。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再陪着你了,不能亲眼看着你继续走下去,看你取得更高的成就,看你这朵冰莲在未来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看这天下……恢复太平盛世的那一天。未来的路,或许还会有风雨,还会很艰难,甚至更加残酷。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走得很好,很稳。因为你从来都是那样强大,那样执着。

关于清帆的事…

看到这里,影寒的呼吸猛地彻底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让她一阵眩晕,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信纸边缘,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而言,是最沉重、最难以承受的枷锁。是刻在你心上最深、最痛的一道伤疤。我甚至不敢想象,你是如何独自承受这一切的。但小寒,请你听我一句,这是我……或许是我最后的请求:不要因此责怪自己,更不要将所有的过错都背负在你一个人身上。

这一切的发生,并非你一人的责任,也并非你一力所能扭转。命运的轨迹,早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伏笔。清帆他……他有他的选择,他的坚持,他的道。他选择了他的路,那条或许在他看来必须去走的路。而你也做出了当时情况下,唯一能做的、最艰难却最正确的选择。为了更多的人,为了更大的责任。

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其无奈的定数,非人力所能强求。杀了他,并非你的过错,不是你的罪孽。而是这个残酷的、该死的时代,加之于你们二人身上的、共同的悲剧。是战争,是仇恨,是那些无法化解的执念,扭曲了一切。若说有罪,也是这该死的世道的罪,是那些掀起滔天浩劫之人的罪。

所以,放下这份自责,好吗?把它从你的肩膀上卸下来。不要让它成为你前进的阻碍,更不要让它压垮了你。你不该被这份沉重的枷锁拖入深渊。这绝不是清帆他想看到的结果,更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我相信,清帆最后那一刻,也绝不希望看到你因他而痛苦一生。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身体是所有的根本。我给你做的这些,都是你以前爱吃的,不知道味道还对不对,火候掌握得准不准。以后要是想我了,就让云姝照着我留下的方子做给你吃,或者……你自己试试?总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的胃不好,别总吃冷的硬的,汤要趁热喝……

天符门需要你,这个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世界也需要你。连同我和清帆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走下去。带着我们的祝福,也带着我们的遗憾。替我们,多看一眼未来的太平盛世,多感受一下那不再有烽火硝烟的阳光。

勿念。

望珍重。

云依绝笔

信纸上的字迹,在最后几行,似乎有几点极其细微的、模糊的晕染痕迹,比周围的墨色略深一些,仿佛是书写者落下的泪滴砸在了纸上,又仿佛……只是影寒此刻汹涌而出的、滚烫的泪水滴落其上所致。那“绝笔”二字,写得异常沉重,笔锋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用尽了书写者最后全部的力气。

影寒拿着信纸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剧烈得几乎无法握住那薄薄的几页纸。她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反反复复地读着,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拆解开来,将其中蕴含的每一分情感、每一丝重量都彻底吞噬进去,刻进自己的灵魂最深处,与骨血融为一体。

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温柔却无比锋利的刀,精准无比地剖开她层层冰封的、坚硬的外壳,触及她内心最柔软、最脆弱、最不设防、也是最疼痛的地方。那无所不在的、细致入微的关怀,那毫无保留的、近乎盲目的骄傲与信任,那深明大义、直至生命尽头都在为她考量的开解与宽慰,那直至最后都还在絮絮叨叨、放心不下的温柔叮咛……

这一切的一切,如同积蓄了万年的冰川骤然崩塌,又如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火山猛然爆发,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所有坚强、所有冰冷、所有麻木!将她一直用以保护自己、也隔绝世界的坚硬外壳,冲击得粉碎!

云依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她甚至在自己奔赴那片必死的战场之前,还在想着她回来后会饿、会累、会受伤!还在灶台前为她准备这些熟悉的饭菜!还在灯下,一字一句,为她写下这封蘸满了血泪与无尽温柔的开解的信!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承受了,却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在她归来之时,为她卸下这最后一副、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被撕裂了声带的、如同受伤濒死的幼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影寒死死咬住的、早已渗出血丝的唇齿。滚烫的泪水,如同终于冲破了堤坝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疯狂地从她那双总是冰封着、此刻却充满了巨大痛苦与崩溃的血色眼眸中奔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打湿了手中的信纸,也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石桌的菜肴上,发出轻微却惊心动魄的“啪嗒”声。

她再也无法维持那副冰冷的、仿佛无坚不摧的外壳。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脊背弯曲,仿佛正承受着千钧重压,即将被压垮碾碎。她哭得无声,只有身体剧烈的、痉挛般的颤抖和那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要令人心碎,令人窒息。那是一种积累了太久太久、压抑了太深太深的悲伤、委屈、痛苦、绝望、无以复加的自责、以及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极致温柔的爱与理解彻底击中后的全面崩溃与瓦解。

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令深渊魔物闻风丧胆的“寂灭”将军,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拯救重任、冰冷无情、仿佛不知疲惫为何物的战场兵器。她仿佛穿越了时空,又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骤然失去了重要亲人、只能躲在云依温暖怀抱里瑟瑟发抖、寻求温暖与庇护的、无助而悲伤的小女孩。那个会在练功受伤后偷偷躲起来掉眼泪、会在被师长责罚后倔强地抿着嘴不吭声、却会在训练结束归来,吃到云依亲手做的、哪怕是最简单的饭菜时,眼中会流露出满足和安心笑意的小女孩。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责任,所有的冰冷面具,在这一刻,在这封充满了温柔告别与无尽爱意的信面前,土崩瓦解,碎得一干二净,片甲不留。

齐思瞒和云姝沉默地坐在对面,红着眼眶,默默地流着泪,看着眼前这令人心碎的一幕。没有人上前打扰,没有人试图出声安慰,甚至没有递上一方手帕。因为他们都知道,此刻任何的语言和动作都是苍白的、多余的。这迟来的、彻底的崩溃,这场汹涌的泪水,是她必须经历的痛苦过程,也是她走向真正愈合与重生的开始。那封信,那些还散发着熟悉热气的菜,是云依最后,也是最温柔、最沉重、最用心的告别与馈赠。它们的力量,远超任何人的劝慰。

晚风吹过小院,带着远山特有的凉意,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却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温暖交织的复杂气息。夕阳终于彻底沉入遥远的天际线,最后一丝暖金色的光芒恋恋不舍地褪去,暮色四合,温柔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三人,笼罩在一片静谧而哀戚的黑暗之中。

只有石桌上,那熟悉的、带着家之温度的饭菜香气,依旧固执地、袅袅地萦绕着,盘旋着,久久不愿散去。

仿佛那位温柔似水、坚韧如蒲的女子,从未真正离去。她只是化作了这人间烟火气,依旧默默陪伴,无声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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