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里那声吞咽刚落,惊云突然拱了拱我的手背。
我低头看它,守界之瞳里流转的雷光正凝成一道古篆——“言”。
“它想开口了。”阿影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她不知何时蹲在灰莲残体旁,指尖悬在那片正舔舐裂痕的残瓣上方,“根脉在震颤,频率和人类声带振动的图谱重叠。”
我笑了,喉间溢出点腥甜。
三年前在疯人院铁床上咬舌时,也是这种味道——血混着铁锈,顺着下巴滴在床单上,洇出朵暗红的花。
“好啊,”我用拇指摩挲腕上红发带,内侧“你笑错了,该哭的时候”几个血字正随着心跳发烫,“那就让它说。说它这辈子,最不该说的那句话。”
老皮的鼠牙还挂在颈间。
我取下来轻轻咬在齿间,锈铁味混着陈血的腥气瞬间漫开。
记忆突然被扯回十七岁夏末,我缩在病房墙角,看护工举着针管追打那只灰鼠。
它被按在水泥地上时,喉咙里只发出细碎的“嘶”,没有尖叫——后来老皮告诉我,动物临死前不叫,是怕招来更多药。
“可人不一样。”我对着阿影说,声音轻得像风吹过镜火余烬,“人死前,最爱说谎。”我摸了摸红绳孩童的头顶,他正抱着膝盖坐在地脉裂痕前,火种在他掌心烧得极静,像团凝固的血。
“我在疯人院三年,每天早上都对护工笑,说‘我好了’。可那三个字里,全是没烧完的恨——恨他们把我锁在铁床上,恨我听着妹妹在门外喊‘哥救我’却动不了,恨我咬断舌头时,铁栏上蹭的血是凉的。”
阿影的手指顿了顿,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理了理红绳孩童额前的乱发。
惊云则低鸣一声,雷纹从后颈漫到脊背,在我们周围织出淡蓝色的光网——那是“噤语回廊”,和当年疯人院的走廊一模一样。
白墙、铁栏、墙根霉斑,连顶灯摇晃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我盘坐在回廊入口,镜火在膝头烧得通红。
残魂被引动的刹那,十年前的画面像潮水般涌来:妹妹坟前的荒草缠住我的鞋,我张了张嘴,想说“哥不怕”,可喉咙里堵着块冰;父母墓前的纸钱被风卷上天,我想喊“我不逃了”,可舌头像被人用线缝住;焚心祭前夜,我对着妹妹的红发带低语“等我来”,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这些“未尽之言”裹着十年沉默,顺着镜火“滋滋”渗入地脉。
灰莲残体突然抖了抖,最小的那片残瓣缓缓抬起,像婴儿学语时张开的嘴。
“它在学舌。”阿影的声音带着冷意,她指尖的黑血正在蒸发,飘出焦苦的气味。
我没应声。
第七段遗言刚渗进地脉——那是妹妹出事前一晚,她趴在我房门口,举着缺了半片翅膀的蝴蝶发卡说:“哥,明天陪我买新发卡好不好?”我当时正给父母的摊位对账,头也没抬:“哥忙完就去。”后来她再也没等到那句“哥来了”。
灰莲突然剧烈震颤,残瓣开合的频率快得几乎看不清。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它在笑——和当年护工捏着针管冲我笑时,弧度一模一样。
然后,它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玻璃,尾音还带着点气音:“我……好……了。”
我猛地睁眼。
镜火“轰”地窜起两尺高,映得阿影的脸一片通红。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红绳孩童却抓住她的衣角,眼睛亮得惊人——他能看见,那段“我好了”的谎言里,正渗出当年铁床上的血。
“你说得好?”我喉咙发紧,十年前咬舌时的疼突然涌上来,“可我的‘好’,是咬着血咽下去的!”我左手扣住红绳孩童的手腕,火种的热顺着血管往上窜;右手按在惊云后颈,雷纹的麻痒直冲天灵盖。
两股力量在掌心炸开,化作一道赤金火链,“给我——”我咬着牙吼,“把铁床上无声流泪的记忆,灌进去!”
地脉里传来玻璃碎裂般的尖叫。
灰莲残体疯狂抽搐,黑血喷得老高,溅在“噤语回廊”的白墙上,开出一片恶心的紫花。
那段“我好了”的尾音被撕成碎片,每片都沾着我当年滴在床单上的血。
“它在崩解。”阿影的声音里终于有了点温度,她举起沾着黑血的手指,“污染值暴跌,拟人机制……碎了。”
灰莲伏地,残瓣焦黑蜷曲,再没有半分要说话的意思。
野人山的风卷着镜火灰烬扑在我脸上,我擦了擦眼角——不知道是灰,还是泪。
黎明微光漫上山头时,那片最小的残瓣突然动了动。
它缓缓抬起,像人在闭眼前最后一次眨眼。
一下,两下……第六下时,动作慢得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我望着它,喉咙里的冰终于化了点。
“好。”我轻声说,“你终于……学会闭嘴了。”
惊云突然仰头长嚎。
我顺着它的目光望过去,野人山巅的云雾里,一座古老石门的轮廓正缓缓浮现。
门上浮雕斑驳,却能看清三个大字——“地仙路”。
红绳孩童拽了拽我衣角,他的火种不知何时灭了,掌心还留着淡淡的红印:“哥哥,它……不眨了。”
我低头。
灰莲那片残瓣停在第六次眨眼的弧度,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山风掠过,它轻轻晃了晃,却再没动。
地脉里传来极轻的、类似叹息的声响。
而野人山巅的石门后,有什么东西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