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片碎骨与腐叶的夹缝里醒来的。
脊椎像一根烧红的铁棍,插在身体中央,烫得每一寸神经都在抽搐。
可它没断——那条从倒悬宫殿贯穿而下的“渊脊链”,竟在坠落中将我全身骨骼碾碎又重组,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献祭品,在死亡边缘完成了一次非人的重塑。
惊云趴在我胸口,皮毛焦黑如炭,耳朵缺了一角,嘴里死死叼着那枚F7心跳同步器,金属外壳已经裂开,蓝光微闪,像是它用命护住了最后一点活信。
我动不了,连呼吸都疼得像刀割肺管。但烬瞳开了。
视野骤然褪色,温情滤镜剥落,世界露出它真正的底片。
远处青山市灯火通明,可在我眼中,每盏灯下都浮现出一串病历编号,悬浮于空气之中,如幽魂铭牌。
街道是血管,车流是血浆,整座城市像个巨大的培养皿,而精神病院的方向——
数百条银丝垂落。
自建筑顶端延伸而出,如蛛网般向四周蔓延,缠绕着进出的车辆、行人、甚至飞鸟。
那些丝线不是实体,却带着强烈的精神牵引力,一旦被沾上,人就会不自觉地走向医院大门,脚步迟缓,眼神空洞,仿佛回家。
我知道那是谁布下的局。
初名汤煮沸的地方,从来不只是鼎。
而是整座系统的神经末梢。
“呜……”惊云突然低吼,挣扎着抬起头,鼻尖抵住我的脸颊,温热的舌头舔过我干裂的唇。
下一瞬,它猛地后退,瞳孔缩成针尖,喉咙里滚出一声近乎恐惧的嘶叫:
“味道变了……你身上没有‘待宰’的味儿了。”
我没说话。
因为我自己也感觉到了。
体内那股被“人格清除令”烙印的符文锁链,已在焚册那一刻崩解大半。
残留的印记仍在,但它不再控制我——反而成了我能感知它们存在的天线。
就像死人不会怕鬼,因为我现在比鬼更冷。
抹光的残影是在雾气最浓时出现的。
他站在三步外,身影半透明,像是被人用橡皮擦过无数次的铅笔画,随时会消失。
手中握着一张空白画纸,指尖轻划,纸上缓缓浮现一幅群像:
十二名医生围坐在会议室圆桌旁,西装笔挺,表情严肃,讨论着什么病例。
每人头顶悬着一个名字:张主任、李医师、王护士长……
可他们的影子——全都连向地面一具干尸。
那干尸蜷缩如胎儿,皮肤灰白皲裂,胸前刻着复杂的阵纹,嘴里含着半片破碎的牙齿,上面隐约可见编号:“9号”。
“你以为他们在开会?”抹光的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沙哑、断续,“其实只是同一段程序在重复运行。”
我盯着那幅画,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真正的白芷,三年前就被替换了。”他继续说,“那天她值夜班,走进地下三层换药室,再出来时,走路姿势差了0.3秒,眨眼频率多了两次。没人发现。因为她记得所有事,连丈夫的生日、女儿的小名叫什么都对得上。”
“可她的心跳,和机器一样准。”
我闭上眼。
终于明白眼球落地那一刻,为何我会浑身血液冻结。
执刀者的背影那么熟悉,不是因为他是谁,而是因为他本该是我。
而现在,整个医院里穿白大褂的,可能一个真人都没有。
全是通过“初名汤”重塑的执行体。
外表保留原人格记忆,内核却是地门指令终端。
他们不需要理解命令,只需要执行。
唯有血浆反应测试,才能分辨真假。
我咬破手指,一滴血落入掌心,烬瞳聚焦于血液流动轨迹——正常人血流有波动,情绪、疼痛、回忆都会影响节奏。
而被替换者,血液运行如钟表,精准到毫秒。
我想起母亲教我的最后一课。
不是祈祷,是断魂。
不是告别,是埋刀。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能挪动手指。
惊云用嘴拖来一块碎石,抵住我掌心,借力撑起身体。
每动一下,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像是刚组装好的傀儡。
我们爬向医院外围。
穿过野人山断崖密林,沿着排污管道潜行。
最终停在污水处理站的铁门前。
锈迹斑斑的冷藏车上,留着一个未锁的药剂箱。
打开。
里面是五支密封试管,液体呈乳白色,微微发光,表面泛着类似“初名汤”的波纹。
我颤抖着手,划破指尖,滴入一滴血。
“嗤——”
溶液瞬间沸腾,冒出黑色气泡,一股腥甜混杂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
几秒后,液体析出一枚微型芯片,落在掌心,冰凉如尸骨。
“0号行为矫正模块V3.7”。
我的编号。
我的改造版本号。
他们把我当试验品迭代了七次以上。
正欲碾碎芯片,通风管道忽然传来脚步声。
两名护士推着担架经过,嘴里哼着摇篮曲——调子错拍,节拍紊乱,明显不是人类随性哼唱,而是机械复读时漏了帧。
惊云伏地,鼻翼翕张,眼里闪过一丝猩红。
“她们的心跳……和机器一样准。”我盯着那枚躺在掌心的芯片,编号“0”,版本V3.7——像是一句无声的嘲笑。
他们把我切碎了七次,又拼回去七次,每一次都以为我在哭,却不知我在记。
而今夜,我要让他们也尝尝,被当成零件拆解的滋味。
惊云低伏着身子,鼻尖微颤,猩红的瞳孔锁住走廊尽头那扇标着“护士休息室”的门。
两名假护士刚走远,哼唱的摇篮曲还在空气中飘荡,错拍得令人牙酸。
这不是疏忽,是系统漏洞——机械复读永远无法完美模拟人类的情绪波动。
这便是破绽。
我从胸口撕下一小块焦黑的布条,那是焚毁名册时残存的灰烬织物。
指尖一捻,一缕黑焰悄然跃出,如活蛇般缠绕指节。
这是“断名者·归墟”状态独有的产物——由烬瞳燃起的怨火,不烧血肉,专噬身份烙印。
我把火焰轻轻按进药剂试管,乳白液体顿时翻涌如沸,泛起幽紫波纹。
血浆诱弹,成了。
深夜两点十七分,医院陷入最深的静默。
监控盲区、巡更间隙、换班空档——这些缝隙,曾是我三年来用命记下的逃生坐标。
如今,它们成了我的刀锋指向的路径。
我撬开饮水机滤芯盖,将整管药剂缓缓注入。
液体渗入滤膜的瞬间,黑焰如根须蔓延,悄无声息地寄生在每一滴水中。
两小时后,警报未响,但躁动已起。
六名护士相继倒在值班台前,抽搐不止。
她们的皮肤下浮现出细密银线,如活虫般游走脊背,直连脑后。
那是“初名汤”反噬的征兆——当执行体摄入污染源,体内指令链就会紊乱,试图自检修复,却暴露了非人本质。
脚步声急促响起,三名白大褂匆匆赶来,听诊器还未贴上胸膛,我就知道——他们不是来救人的。
他们是来清理故障单元的。
躲在通风口阴影里,我摸出“喑语囊”——那是抹光临消散前塞进我手心的一团凝固声波,能复刻任何听过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释放键。
院长的声音,在空旷走廊中响起:
“启动应急净化协议。”
冰冷、威严,毫无情绪起伏。
三名医生动作齐整如刀切,转身就走,步伐精准到毫秒同步。
他们穿过诊疗区,推开一道隐秘铁门,步入地下通道——通往实验室的唯一路径。
而现在,异常,是我亲手种下的饵。
我尾随而入,惊云贴地潜行,爪音全无。
空气越来越冷,墙壁开始渗出暗绿色苔藓,散发出类似腐骨与金属混合的气息。
最后一道闸门前,灯光昏黄,红外扫描仪缓缓扫过地面。
就在此刻,惊云猛然暴起!
它扑倒走在最后的护士长,利齿撕开衣领。
颈侧锁骨下方,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芯片裸露出来——乌鸦衔诏,鱼钩穿环,正是“衔诏翁”的徽记!
他们真是活档案。
每一个白大褂,都是被抹去灵魂的容器,只等一句指令,就能执行屠杀。
我死死攥住喑语囊,心跳如雷,却不再恐惧。
相反,一股冰冷的快意顺着脊椎爬升。
因为我知道,通道尽头,一定藏着比我更早死去的“我”。
风突然从头顶通风口灌下,卷起我破损的袖口。
手腕上,一道新凝的血纹正缓缓成型——乌鸦闭喙,衔鱼钩收紧,仿佛在咀嚼某种古老的誓约。
它在告诉我:
你回来了。
而他们,该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