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礁坊市的街道,是由一种终年被水雾浸润的黑青色岩石铺就的,踩上去,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气,从脚底蔓延至心间。
林木深知,无论心中有多少惊涛骇浪,无论未来的归途有多么遥远,
他首先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暂时蜷缩起来、舔舐伤口、并安全思考的巢穴。
他没有去选择那些看似自由、实则三教九流混杂、最易横生枝节的私人客栈。他的脚步,径直而又低调地,走向了坊市中心,那座由黑曜石垒砌而成、风格森然的三层建筑,黑水宗官方设立的洞府租赁司。
在交战的阴影下,官方的秩序,往往是最冰冷,却也最可靠的秩序。
租赁司内光线昏暗,几名身着黑衣的黑水宗弟子,如一尊尊没有感情的石雕,散坐在各处。主事的是一名鹰钩鼻修士,练气八层的修为毫不掩饰地散发着压迫感,他那双冷漠的眼睛,在每一个走进来的人身上,不带丝毫情绪地扫过。
林木躬着身,将自己伪装的、练气七层的驳杂气息展露无遗,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用一种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而磨练出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敬畏与谄媚的语气,沙哑地开口:“仙长,晚辈……想租一间洞府,歇歇脚。”
鹰钩鼻修士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只是从桌上,将一枚冰冷的黑色玉简,屈指弹到了林木面前的柜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规矩,自己看。想好了再开口,别浪费本座的时间。”
林木连忙拾起玉简,将神识探入。瞬息之间,大量的信息涌入脑海。甲、乙、丙三等洞府,按灵气浓度、面积大小、防御阵法强度,划分出三六九等,价格更是天差地别。最差的丙字号洞府,灵气稀薄如斯,每月也需十五块下品灵石。
这无疑是在吸血。但对于如今的林木而言,他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他恭敬地奉还玉简,从储物袋中,忍着肉痛,数出了十五块下品灵石,整齐地码放在柜台上。这是他仅剩不多的全部身家中,一笔巨大的开销。
“丙字七十三号。”鹰钩鼻修士扫了一眼灵石,丢出一块同样冰冷的铁质令牌,语气如同驱赶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拿了令牌,滚。”
林木不敢有丝毫怨言,拿起令牌,在那充满蔑视的目光中,躬身退出了这座令人窒息的石殿。
当他按照令牌的指引,找到位于坊市最边缘、一处潮湿峭壁之下的“丙字七十三号”洞府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此地的艰难。这所谓的洞府,仅是一个新近开凿出的、丈许方圆的狭小石室,空气里满是挥之不去的泥土与霉味,灵气稀薄得几乎与外界无异。
但他毫不在意。
他将令牌嵌入石门旁的凹槽之中,一道黑色的水幕状光华闪过,将整个洞府笼罩。这简陋的防御阵法,虽挡不住筑基修士的一击,却足以隔绝外界一切练气期神识的窥探。
当厚重的石门“轰隆”一声缓缓关闭,将外面那个光怪陆离而又危机四伏的世界彻底隔绝的刹那,林木一直紧绷的背脊,才真正地、彻底地松弛了下来。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安顿下来后的第二日,林木的目标非常明确,获取关于出路的情报。
市井街头的流言,真假难辨。他需要更有价值的信息。于是,他将目光锁定在了一家名为闻道轩的灵茶楼。这家茶楼,三层楼阁,飞檐斗拱,皆由一种散发着清香的灵木建造,在此地一片肃杀的建筑群中,如鹤立鸡群,自有一番风骨。
能在此地,维持这番模样,其背后主人的能量,可见一斑。
当然,其代价,也同样不菲。
林木在身上仅剩的灵石中,又取出了三块。他走入闻道轩,一股沁人心脾的灵茶清香扑面而来,让他那因连日奔波而略显疲惫的神识,都为之一振。楼内雅致清幽,以雕花屏风隔出了一个个独立的茶座,修士们三三两两,皆是低声交谈,神情肃然。
他要了一壶最便宜、但仍需三块下品灵石的青雾灵茶,拣了楼梯口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这个位置,能让他将大半个茶楼的动静,都尽收耳底,而自己,又隐于暗处。
茶水碧绿,雾气氤氲,入口微苦,而后回甘,一丝温和的灵气在四肢百骸中化开。林木端着茶杯,眼神看似落在窗外,心神却早已化作一张无形的巨网,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每一个信息片段。
时间,在一杯杯茶水中缓缓流逝。
就在他将一壶茶喝尽,心中那份对出路的期盼,即将被现实的沉默所冷却时,邻桌隔间内,两名修士压抑而沉重的谈话,终于如鱼儿般撞入了他的网中。
“道兄,”一人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愁绪,“看来我们,是真的被困死在这墨礁湖域了。
我刚刚又去港口那边打探过,黑水宗的巡天宝船日夜不休,配合那锁湖大阵,已将这片湖域化作天罗地网,连一只水鸟都飞不出去!想从正面回三宗那边,简直是痴人说梦!”
林木端着茶杯的手,在袖中微微一紧。
另一人发出一声苦笑,声音里满是自嘲:“正面?呵呵,谁还敢想正面!我倒是豁出脸皮,去官方的问事堂,问了黑水宗的路径……他们倒是指了条明路。”
“哦?什么明路?”先前那修士急切地问道,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明路?”后一人的语气,却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嘲讽,他缓缓道来,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林木的心上。
“从此处往西南,横穿整个危机四伏的黑风湖沟,离开荡海国湖域,进入南方的万山国。那是个妖兽横行、大小宗门仇杀不休的蛮荒国度。然后,我们需要自西向东,横穿整个万山国,才能最终抵达与三宗交好的武许国境内。”
他顿了顿,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尽数吐出,干涩地笑道:“这条路……呵呵,黑水宗的人说,脚程快一些,没个十年八年,休想走完。路上会遇到什么,谁也说不准。这哪里是明路,这分明是死路一条!”
十年八年……
这四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木的心头。他手中的茶杯,那温热的触感,在这一刻仿佛也变得冰冷刺骨。
十年,太久了。久到沧海桑田,久到物是人非。他等不起,万一三宗不把他的筑基丹主药兑现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听到先前那修士,用一种极度不甘的、近乎呓语的语气说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传闻中那个……”
他的话还未说完,另一名修士便立刻厉声打断,但并非用声音,而是用一道充满了警告意味的、急促的神识传音。
“噤声!你想死吗?那个名字也是能随便提的?”
这道神识传音,对寻常练气修士而言,隐秘无比。但在林木那远超同阶、又经澄心玦滋养过的强大神识面前,却如同黑夜中的烛火,清晰地映照出每一个字。
“听到了那段完整的、带着恐惧与最后一丝希望的秘密。
“你是说鬼手三?别想了。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疯子!虽然都说他有一条秘密的水下航道,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黑水宗的封锁,抵达中立的乱风湖域,但要价之高,足以让我等散修倾家荡产!而且,近半年来,找他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人间蒸发了!谁知道是死在了航道里,还是直接被他给黑了!”
鬼手三……水下航道……乱风湖域……
林木看到了一丝光。
常规路线,是铜墙铁壁,绝无可能。
特地绕行,是无尽流沙,难以掌控。
那么,这条由鬼手三掌控的、充满了未知与血腥的秘密渠道,虽然危险重重,要价奇高,但“快,而且可行!
这对于急于返回三宗的他来说,已然是当前这盘死棋之下,唯一能够去搏一把的、撬动生机之法!
他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古井不波,缓缓放下茶杯,在桌上留下了三块灵石,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闻道轩。
回到丙字七十三号洞府,当厚重的石门再次关闭,林木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才允许自己那剧烈的心跳,显露出来。
他开始在狭小的石室中,缓缓踱步。
脑海中,那张巨大的地图,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前所未有的残酷。
向西,穿越万山国,那是一条被宣告了十年徒刑的流放之路,路上充满了无法预知的妖兽与人心之险,他几乎可以断定,自己绝对走不到终点。
那么,唯一的选择,便是抓住鬼手三这个渠道。
哪怕这是通向的是另一个深渊,他也必须试一试。
那么,如何找到这个神出鬼没的鬼手三?
以及,如何凑费用呢?
他看了看自己储物袋中,那在支付了房租和茶水钱后,仅剩的、可怜的百余块下品灵石,一抹苦涩的笑意,在他那张伪装过的、平平无奇的脸上浮现。
靠这点家当,别说坐船,恐怕连鬼手三的衣角都摸不到。
必须赚钱!赚取大量的灵石!
靠寻常的打坐、猎杀妖兽,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坚定。他想到了赚钱自己最大的依仗,也是他敢于独闯龙潭的底气所在,那早已融会贯通的《青竹符经》!
他的一阶上品符箓,威力远超寻常符师。在这片战争阴云笼罩、人人自危、对保命底牌极度渴求的湖域,高品质的符箓,无疑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
一个清晰的、自给自足的求生与破局计划,在他踱步之间,于心中成型。
他要摸清此地符箓材料与成品符箓的详细价格,做到知己知彼。用仅剩的灵石,采购第一批制符材料。在这间陋室之中,全力绘制一些不错的符箓。
最后,将符箓售出,换取灵石。同时,在与各路商贩、修士打交道的过程中,暗中搜集一切关于鬼手三的蛛丝马迹。
思定则心定。
林木心中再无半分彷徨。第二日,他便以一个最普通散修的身份,将墨礁坊市大大小小的材料店和法器铺,都逛了一遍。
最终,他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灵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块后路。他购回了一批品质尚可的符纸、符笔,以及一小瓶价格极其昂贵、却能大幅提升符箓威力的一阶后期妖兽碧眼金睛兽的精血。
当夜,洞府之内,阵法全开。
月光石的清辉,如水银般静静地洒在他的面前。
桌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他用全部身家换来的希望。
他摒弃了心中所有的杂念,那份找到出路的激动,那份对未来的担忧,尽数沉淀。他的心,在澄心玦的辅助下,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专注的空明之境。
他深吸一口气,执起符笔,饱蘸着那散发着浓郁血气与精纯灵力波动的妖兽精血。
手腕平稳如山,笔锋凝聚如针。
他的笔,在距离那张淡黄色的符纸一寸的上空,微微悬停,仿佛在积蓄着千钧之力。
而后,骤然落下!
这一笔,无声无息,却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精准无比地划破了符纸的沉寂。一道纤细而又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金色符文,在笔尖之下,瞬间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