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渝号”的船舱内,时间仿佛被粘稠的焦虑和压抑拉长了。十六个人挤在倾斜的、散发着霉味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空间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严格的配给制度已经实施:每天只有定量的压缩饼干、一小杯宝贵的过滤雨水、以及偶尔分到的一小勺罐头肉糜。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扼住每个人的喉咙。
王楠的临时医疗点气氛最为凝重。婴儿的烧退了,但依旧虚弱,哭声像小猫一样细微。保安老王的伤口在王楠的精心处理下没有恶化,但抗生素的库存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周毅带来的种子箱被安置在最干燥的角落,像一尊沉默的圣物,代表着遥不可及的未来,却无法解决眼前的饥渴。
张伟大部分时间蜷缩在通讯室的角落里,对着那台时好时坏的海事电台,徒劳地旋动着调频旋钮。扬声器里除了永无止境的静电噪音和偶尔掠过的、无法解读的诡异信号碎片,再无其他。希望的微光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中逐渐黯淡,他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空洞。
老赵带着几个体力尚可的人,试图利用船上能找到的材料改进雨水收集和过滤系统,但进展缓慢。淡水的供应依旧紧张,每个人嘴唇都开始干裂。
陆锋和陈海承担了最繁重和危险的任务——警戒和外出侦察。他们轮流在驾驶台了望,用那架高倍望远镜监视着四周死寂的水域。偶尔能看到远处有漂浮的尸体或动物的残骸,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灾难的惨烈。更多的时候,只有铅灰色的天空和无穷无尽的、泛着油污的浑黄水面。
这艘搁浅的巨轮,不再是安全的方舟,而更像是一座正在缓慢沉没的孤岛,绝望的情绪如同船舱底部渗出的阴冷潮气,无声地蔓延。
第三天黄昏,雨势罕见地减弱了,变成了细密的雨丝。一直负责了望的陈海,突然用对讲机发出了急促而低沉的呼叫,打破了船舱内令人窒息的宁静:
“陆锋!紧急情况!驾驶台!快!”
陆锋心中一紧,丢下手中正在整理的绳索,几步冲上湿滑的楼梯。陈海将望远镜递给他,指向船体右舷远方,一片被淹没的丘陵地带。
“两点钟方向,那片露出水面的树林边缘!有动静!不是动物!”陈海的声音紧绷如弦。
陆锋立刻举起望远镜,调整焦距。暮色昏沉,水汽弥漫,视野并不清晰。但很快,他捕捉到了异常——在那片半淹的树林边缘,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活动!他们似乎穿着深色的、不合身的衣服,动作鬼祟,正在从水里打捞着什么,或者是在……拆解一栋半淹房屋的残骸?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活人!而且不止一个,大约有五六个,或许更多!
“是其他幸存者?”陆锋的心跳加速,但长期野外生存养成的警惕性让他立刻压下了最初的些许兴奋。
“不像。”陈海语气凝重,“你看他们的动作,很匆忙,很有目的性,而且……他们好像有武器。”他指了指,“那个高个子腰间,反光,像是砍刀或者斧头。还有旁边那个,背上扛着的长条东西,像是铁棍或者……鱼叉?”
陆锋仔细看去,果然,那些人影的行动方式透着一股蛮横和利己的味道,与逃难者的仓皇无助截然不同。他们之间似乎有简单的交流手势,分工明确,像是在搜刮物资。
“掠夺者。”陆锋放下望远镜,吐出一个冰冷的词语。在秩序崩塌的环境下,这种人比自然灾害更危险。他们为了生存,会不择手段。
“他们发现我们了吗?”陆锋问。
“暂时没有。”陈海摇头,“我们船体大部分淹没在水下,露出水面的部分颜色深,在暮色里不显眼。但他们活动的区域,顺着水流和风向,有可能……会漂到我们这边来。”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如果这群人发现了“江渝号”上有人,并且判断出这里有物资,后果不堪设想。他们这支队伍,有老弱妇孺,有伤员,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陆锋、陈海和老赵三人。
“必须做好准备。”陆锋眼神锐利,“老陈,你继续监视,记录他们的活动规律和人数。我下去通知大家,加强戒备。”
消息在团队中传开,如同投下了一颗炸弹。刚刚因为救援而稍显缓和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张伟吓得脸无人色,几乎要瘫软在地。那对老夫妇紧紧抱在一起,年轻母亲将婴儿搂得更紧。连一向沉稳的王楠和林舒,脸上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忧虑。
“他们……他们会过来吗?”渔民老伯声音颤抖地问。
“不确定,但我们必须假设最坏的情况。”陆锋没有隐瞒,“从现在起,进入最高警戒状态!”
命令迅速下达:
全员戒备: 所有非必要灯光熄灭,保持安静,避免发出任何可能暴露位置的声音或光亮。
防御加固: 老赵带领所有男性(包括伤势稍轻的保安老王),用能找到的所有重物——家具、工具箱、甚至拆卸下来的金属板——加固所有通往主甲板的舱门和可能的薄弱入口。陈海找出了船上消防斧和几根沉重的钢管作为备用武器。
隐蔽转移: 林舒和王楠将妇女、儿童、伤员以及最重要的物资(食物、药品、种子箱)转移到船舱最底层、结构最坚固、窗口最少的船员休息区内舱,并准备好紧急情况下从水下逃生舱口(如果可用)撤离的方案。
了望哨: 陆锋和陈海轮流在驾驶台用望远镜监视,老赵负责在下层通道巡逻。
应急方案: 如果对方试图登船,由陆锋、陈海、老赵三人依托船舱通道进行梯次防御,尽可能阻挡。若事不可为,则掩护其他人从预定逃生路线撤离。
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船舱内一片昏暗,只有必要的通道留着微弱的应急灯光。人们蜷缩在指定的安全区内,屏息凝神,连孩子的哭声都被母亲死死捂住。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恐惧的味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幕彻底降临,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雨丝落在水面上的细微声响。望远镜里,远处那几个黑影似乎结束了搜刮,聚集在一起,点起了一小堆篝火(冒险的行为,说明他们可能觉得附近没有威胁)。火光映照下,隐约能看到他们粗野的轮廓和挥舞手臂的姿态,像是在争吵或分配物资。
“他们还没走,而且很放松。”陈海低声通过对讲机向陆锋汇报,“暂时没有向我们这边移动的迹象。”
但这并不能让人安心。谁知道这群人在搜刮完那片区域后,下一个目标会是哪里? “江渝号”庞大的黑影,在逐渐平息的风雨中,就像一个巨大的、充满诱惑的靶子。
陆锋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手中紧握着那把生存刀。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这不是面对自然灾害,而是可能要与同类相残。这种压力,远比对抗洪水猛兽更加煎熬。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的林舒和朵朵,林舒正用手轻轻捂住朵朵的耳朵,不让她听到大人们紧张的呼吸和压抑的交谈。周毅将种子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最后的寄托。张伟躲在最暗的阴影里,身体不住发抖。
这一刻,陆锋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不仅仅是在与天灾抗争,更是在与人性崩坏后的黑暗面赛跑。这艘孤岛般的轮船,既是庇护所,也可能成为修罗场。
漫长的夜晚刚刚开始。远方的篝火像野兽窥视的眼睛,而“江渝号”上的微光,则在绝望的黑暗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关乎生存与尊严的坚守。下一个黎明到来时,等待他们的会是平静,还是血与火的冲突?答案,藏在深沉的夜色和不可测的人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