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小院的木门在粗暴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外喧嚣鼎沸,火把的光亮透过门缝,将院内映得忽明忽暗。
武媚娘脸色煞白,下意识地靠近了李贞一步,冰凉的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了他的袖口。
她能感觉到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亲王,身体站得出奇地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殿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李贞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目光冷静地扫过院内唯一的出口——那扇正在被撞击的木门。硬闯是下策,赵猛再勇猛,也难敌数十名有备而来的长孙府家奴。他需要的是震慑,是身份带来的天然压制。
就在木门即将被撞开的刹那,李贞猛地吸了一口气,原本内敛的气势骤然放开!
他不再掩饰那份属于天潢贵胄的威严,声音如同浸透了寒冰,清晰地穿透了门板的阻隔,响彻在小小的院落内外:
“放肆!本王在此,哪个狗奴才敢惊驾?!”
这一声断喝,蕴含着亲王之尊的怒气,竟让门外的撞击声和喧哗声为之一滞!那些嚣张的家奴显然没料到院内之人竟有如此身份和气魄。
趁着这短暂的寂静,李贞对赵猛使了个眼色。赵猛会意,猛地拉开并未闩死的门闩。
“哐当!”木门被外面的人用力撞开,几个收势不住的家奴踉跄着跌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身着锦袍的壮汉,腰间佩刀,一看便是长孙府上有头有脸的豪奴头目。
他稳住身形,惊疑不定地看向院内。当他借着火把光芒,看清负手而立、面色冷峻的李贞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
他虽然未必亲眼见过越王,但李贞那份气度和他身上即便在常服下也难掩贵气的料子,做不得假。
“你……你是何人?竟敢冒充皇亲!”那头目色厉内荏地喝道,试图挽回气势,但语气已不如先前嚣张。他得到的命令是来感业寺“捉拿可疑人等”,可没说是来堵一位亲王!这事可大可小。
“瞎了你的狗眼!”李贞踏前一步,目光如电,直刺那头目,“本王乃太宗第八子,当今天子御弟,越王李贞!尔等是何人部属?深夜持械围困皇家寺院,惊扰先帝嫔妃清修,是想造反吗?!”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势压得那头目和身后的家奴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亲王的名头,尤其是“造反”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绝非他们这些豪奴所能承受。
“越……越王殿下?”那头目额头见汗,语气彻底软了下来,连忙躬身行礼,“小人……小人是长孙司空府上二管事,赵乾。奉……奉司空之命,前来缉拿混入寺中的江洋大盗,惊扰殿下,万死!万死!”
“江洋大盗?”李贞冷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本王在此与武才人探讨佛法,何来大盗?赵乾,你抬头看看,本王像大盗,还是武才人像大盗?”
他侧身,让出身后面色清冷、紧抿着唇的武媚娘。
赵乾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更是心惊肉跳。
越王在此私会先帝才人?这消息若是坐实,比抓什么江洋大盗要命千百倍!
他此刻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这里。长孙无忌给他的指令含糊,只让他来感业寺“查看异动,若有可疑,立即控制”,他本想趁机立功,谁知竟撞上了铁板,不,是撞上了刀山!
“小人不敢!小人眼拙!定是……定是情报有误!小人这就告退!这就告退!”赵乾只想赶紧脱身,将这天大的烫手山芋丢回给主子。
“站住!”李贞岂能让他轻易离开?他今夜若退让,明日长孙无忌就有无数种方法将“越王夜闯感业寺私会先帝才人”的罪名坐实!他必须反击,而且要快,要狠!
“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视皇家威严如无物?”李贞声音冰寒,“赵猛,拿下这个带头惊扰本王的狂徒!其余人等,给本王滚!回去告诉长孙无忌,他的人,本王暂扣了!让他明日早朝,亲自到陛下面前给本王一个交代!”
赵猛应声而动,如猎豹般扑出。那赵乾也是练家子,下意识便要拔刀反抗,但赵猛的动作更快更狠,一记手刀精准砍在他持刀的手腕上,同时膝盖重重顶在其小腹!
赵乾闷哼一声,佩刀落地,整个人如同虾米般蜷缩下去,被赵猛死死按住。
其余家奴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发一声喊,丢下火把,连滚爬爬地向外逃去,片刻间便跑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瘫软在地的赵乾。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武媚娘看着李贞果断狠辣的处理方式,美眸中异彩连连。
这个男人,不仅有看透人心的智慧,更有临危不乱的胆魄和雷霆手段!
“殿下,此人如何处置?”赵猛沉声问道。
李贞看着面如死灰的赵乾,心中已有计较。扣下此人,就是抓住了长孙无忌派人夜围皇家寺院的把柄,也是将冲突摆上台面的战书。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李治的“三思”了,必须主动出击,将水搅浑,将个人诉求裹挟进皇权与相权的斗争之中,方能火中取栗!
“看好他。”李贞对赵猛吩咐一句,然后转向武媚娘,语气迅速恢复平静,“武才人,今夜之事,你只当从未发生。紧闭门户,无论外面有何动静,都不要理会。一切,有本王。”
武媚娘深深看了李贞一眼,万千心绪化作盈盈一拜:“媚娘……静候殿下佳音。”
李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带着赵猛和被制住的赵乾,迅速离开感业寺,翻身上马,朝着长安城方向疾驰而去。他必须赶在长孙无忌反应过来、恶人先告状之前,见到李治!
皇宫,两仪殿侧殿。
夜色已深,但李治并未安寝。父皇新丧,朝政千头万绪,加上白日里李贞那个石破天惊的提议,让他心绪不宁,正在灯下批阅奏章,却总觉得心神难安。
就在这时,内侍匆匆来报:“陛下,越王殿下有紧急要事求见,此刻正在殿外候旨。”
李治一愣,这么晚了,八弟来做什么?难道是因为白天的提议后悔了?或是……出了什么变故?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宣他进来。”
李贞快步走入殿内,依旧是那身深色常服,但神色间却不见了白日的慵懒和荒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一丝压抑的愤怒。
“臣弟参见皇兄,深夜惊扰,实乃万不得已!”李贞行礼后,不等李治发问,便语速极快地将感业寺之事说了出来。
只是略去了他与武媚娘密谈的具体内容,只说自己因心中烦闷,夜不能寐,便想去感业寺这等清静之地走走,为父皇和皇兄祈福,不料竟遭遇长孙无忌家奴围寺,口称捉拿钦犯,态度嚣张,甚至欲对他动武。
“……皇兄!感业寺乃安置先帝嫔御之所,乃皇家清修之地,更是皇兄仁德,给予她们安身立命之所!长孙司空纵然是托孤重臣,国之柱石,但未经皇兄旨意,深夜派家奴持械围困,视同谋逆!此举将皇兄置于何地?将皇家威严置于何地?”
李贞言辞恳切,语气激愤,将一个受辱亲王的委屈和愤怒演绎得淋漓尽致,更是巧妙地将问题核心从“私会先帝才人”转移到了“长孙无忌蔑视皇权”上。
李治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长孙无忌是他的舅舅,也是他登基的最大功臣,但正因为如此,长孙无忌在朝中权势日盛,有时连他这个皇帝都要让其三分,李治内心早已积压了不满。
如今,长孙无忌的家奴竟然敢围困皇家寺院,惊扰(甚至可能冲撞)了一位亲王!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跋扈了,这是对皇权的赤裸裸挑衅!
“此事当真?”李治的声音带着冷意。
“千真万确!带头闹事之家奴头目赵乾,已被臣弟拿下,此刻就在殿外!皇兄一问便知!”
李贞趁热打铁,“而且,皇兄不觉得此事太过巧合吗?臣弟白日里刚与皇兄提及感业寺武才人之事,夜间长孙司空的人就去了?他这是意欲何为?是监视臣弟,还是……窥探圣意?!”
最后四个字,李贞加重了语气,如同重锤敲在李治心上!
窥探圣意!这是帝王大忌!
李治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想起白日与李贞的密谈,内容极为敏感。
若长孙无忌连这个都能探知,那这皇宫,这朝堂,还有何秘密可言?
他这个皇帝,岂不是如同傀儡?!
李贞看着李治变幻的脸色,知道火候已到,他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决绝:“皇兄!长孙司空此举,绝非针对臣弟一人!
乃是藐视皇权,欺君罔上!若此风不止,日后朝臣皆效仿,皇兄威严何存?臣弟恳请皇兄,严惩肇事者,以正视听!否则,臣弟今日受此大辱,无颜再立于朝堂,请皇兄准许臣弟……就藩边陲,永不回长安!”
他以退为进,将个人委屈与皇权尊严捆绑,逼李治做出选择。
李治胸膛起伏,显然怒极。他扶起李贞,拍着他的肩膀,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愤怒,有猜忌,也有了一丝决断。
他需要借李贞这件事,敲打一下日渐骄横的长孙无忌,巩固自己的皇权!
而李贞那个看似荒唐的提议,此刻反而成了测试朝臣反应、彰显自己“乾纲独断”的一步棋。
“八弟,你受委屈了。”李治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此事,朕自有主张。长孙无忌御下不严,纵奴行凶,惊扰皇家,朕定不轻饶!”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仿佛下定了决心:“至于你白日所请之事……朕,准了。”
李贞心中狂喜,但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和“感激”:“皇兄?此事……”
李治抬手打断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气带着一种帝王的深沉和考验:“朕准了。但这满朝风雨,尤其是长孙无忌那边的反应,还有那些言官的唾沫星子……你得自己扛过去。朕,只能给你一道旨意,剩下的路,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这就是交易,也是考验。李治给了他名分,但压力和风险,需要李贞自己去面对和化解。
李贞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臣弟,谢皇兄隆恩!纵是刀山火海,臣弟也绝不退缩!”
李治点了点头,挥挥手:“去吧。旨意明日便会下达。将那个赵乾交给殿前卫士,朕自有处置。”
“臣弟告退!”李贞行礼,退出殿外。走出两仪殿,夜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却也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阴霾。
第一步,成了。他成功地将李治拉上了自己的战车,借皇帝之手,给了长孙无忌一记迎头痛击!
但这仅仅是开始。
明日圣旨一下,才是真正狂风暴雨来临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