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早晚寒气渐重。
按宫规，低位妃嫔的炭火份例虽不丰裕，但也应足以维持室内基本暖意。
而，这几日送来的炭，不仅数量肉眼可见地减少，质量也大打折扣，多是些烟大呛人、不经烧的次等炭，甚至夹杂着不少碎石泥土，点起来满屋烟尘，取暖效果微乎其微。
“小主，这炭……”秋月看着筐里那黑乎乎、杂质颇多的炭块，气得眼圈发红，“这分明是故意刁难！往年内务府再势利，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
朱婉清用火钳拨弄了一下那炭，只是点了点头，神色平静无波。
接下来几日，送来的食材也渐渐变了样。
新鲜时蔬少了，多是些蔫黄不新鲜的；鱼肉也不如以往鲜活，甚至有一次送来的粳米里，明显掺了不少陈米碎粒。连冬日份例里新添的皮毛料子，送来的也是色泽灰暗、手感粗糙的下等货，与账册上登记的名目完全不符。
从主子到奴才，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挤压。
宫女太监们私下里议论纷纷，人心有些浮动。
连平日最沉得住气的秋月，眉宇间也染上了愁色。
“小主，咱们要不要去禀告静嫔娘娘？或者……去皇后娘娘那里说道说道？”秋月忍不住建议，声音里带着愤懑。
朱婉清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书案上那本她让人找来的、记录后宫各项用度规制的《内务府则例》上。“静嫔娘娘日前刚‘提点’过我要谨言慎行，此刻去诉苦，只会显得我无能，授人以柄。至于皇后娘娘，这等小事，若无人证物证，贸然捅上去，内务府一句‘疏忽’、‘底下人办事不力’便能搪塞过去，反而显得我们小题大做，不堪大用。”
她放下则例，站起身：“打蛇打七寸。要让他们知道疼，下次才不敢再伸手。”
她吩咐秋月：“去，把近一个月内务府送来的所有物品，与账册上登记的名目、数量、规格，逐一核对，列出所有不符之处。炭火称重，衣料丈量，食材……留下样本。”她顿了顿，补充道，“做事隐秘些，莫要声张。”
秋月眼睛一亮，立刻领命而去。
同时，朱婉清换上一身略显朴素的衣裳，只带着一个机灵但不多话的小太监，看似随意地在颐和宫附近散步。
她专挑那些负责洒扫、搬运等粗活，看起来地位不高的太监宫女经过的地方，偶尔会停下，问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比如“这天气愈发冷了，你们夜里值守可还受得住？”或是“近日宫中可有什么新鲜事？”
她态度温和，语气平易，并不摆小主的架子。
起初那些底层宫人都十分惶恐，不敢多言。
但次数多了，见她确实只是闲聊，便也稍稍放松了些。
朱婉清并不急着打听内务府的事，只是通过这些零碎的对话，慢慢拼凑内务府底层的人事关系和运作方式。
几天后，秋月将一份详细列明克扣项的单子呈给了朱婉清。
数目清晰，差异明显。
而朱婉清自己也从那些闲聊中，隐约摸到了一点门道——负责颐和宫这片区域份例发放的，是内务府下头一个姓王的采办管事，似乎与宜妃宫中的某个掌事太监沾着点远亲。
这日，又到了发放旬例的日子。
来的依旧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小太监，态度敷衍地将东西往院里一放，就要走人。
“且慢。”朱婉清从正厅缓步走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
那小太监一愣，转过身，勉强行了个礼：“朱才人还有何吩咐？”
朱婉清没看他，目光扫过地上那筐依旧劣质的炭和几匹灰扑扑的料子，对秋月微微颔首。
秋月会意，立刻上前，朗声道：“王公公，按《内务府则例》，才人旬例，上等银霜炭应有三十斤，苏杭绸缎两匹，新鲜鹿肉五斤，新粳米一斗……还请公公当面核对，与账册无误，奴婢也好登记入册。”
她声音清脆，条理分明，将份例标准一一报出。
那小太监脸色微变，支吾道：“这个……近日库房紧张，各处份例都有些调整，咱们也是按上头的吩咐办事……”
“哦？”朱婉清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冷意，“调整？不知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还是内务府总管大人的手谕？若有明文规定，还请公公出示，本主也好遵照执行，免得坏了宫规。”
小太监额上见汗，他哪里拿得出什么手谕懿旨，不过是得了上头暗示，刻意克扣罢了。“这……这倒没有明文，只是……只是惯例如此……”
“惯例？”朱婉清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本主入宫虽晚，却也读过《内务府则例》，从未见过此等‘惯例’。还是说，这规矩是单为我设的？”她目光倏地锐利起来，盯住那小太监，“若是如此，本主倒要去问问静嫔娘娘，再去皇后娘娘面前请教一番，这颐和宫的份例，何时有了两套标准？”
她句句不离宫规，抬出静嫔和皇后，扣下的帽子一顶比一顶大。
小太监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他知道这事可大可小，若真闹到主子面前，内务府推个替罪羊出来容易，但他这种跑腿的，肯定第一个倒霉。
“才人息怒！才人息怒！”他连忙躬身，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许是……许是底下人弄错了！奴才这就回去禀明王管事，定将短缺的份例补齐！定当补齐！”
“弄错了？”朱婉清语气缓了缓，却依旧带着压力，“一次是弄错，次次皆错，恐怕就不是疏忽二字能解释的了。秋月，把咱们记录的册子拿来，让王公公带回去，给王管事好好瞧瞧，看看这错处，到底有多少。”
秋月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那份清单递了过去，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时间、物品、差额，一清二楚。
小太监接过那轻飘飘的几张纸，却觉得重逾千斤，手都在抖。
“回去告诉王管事，”朱婉清语气恢复平和，却字字清晰，“皇上一向重视宫闱和睦，赏罚分明。底下人当差不易，本主体谅。但若有人阳奉阴违，克扣份例，中饱私囊，坏了宫里的规矩，辜负了皇上的信任……那后果，想必王管事比本主更清楚。”
她没有疾言厉色，但话里的威胁意味，让那小太监冷汗涔涔而下。
“是是是！奴才一定把话带到！才人放心！奴才告退！”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提着空筐跑了。
当天下午，内务府就派人将克扣的份例，连同补偿，一分不少，甚至质量更优地送了过来。
负责送货的换了一个面相老实的太监，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整个府里上下，顿时扬眉吐气。
宫女太监们看向朱婉清的目光，充满了敬佩与信服。
秋月一边清点着送来的东西，一边忍不住笑道：“小主，您真厉害！这下看谁还敢小瞧咱们！”
朱婉清坐在窗边，看着院内忙碌的景象，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