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骤然熄灭的瞬间,后台的空气里还浮动着金盏花与檀木混合的香气。顾星晚捏着盘扣的指尖沁出细汗,对面镜子里映出娜迪莎涂着凤仙花汁的脚踝,银质脚链正随着深呼吸轻轻撞击着化妆台的金属边缘。
“还有三分钟。”场务的声音裹着走廊的风飘进来,顾星晚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笑了,鬓角别着的玉兰簪子颤了颤,碎珠流苏扫过耳垂时像有只微凉的蝶停落。娜迪莎伸手替她将歪斜的衣襟理好,指尖划过绣着缠枝莲的盘扣,忽然用带着法语腔调的中文说:“你看,它们在发光。”
顾星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衣架,左边是三十套改良旗袍,月白杭绸上用苏绣绷出连绵的几何纹样,那是娜迪莎教她的恩德贝莱族珠绣图腾;右边挂着的坎加蜡染长袍,靛蓝色底布上泼洒着写意的水墨竹影,竹节处别着她去年在苏州拙政园拾得的枯叶拓片。两种布料在穿堂风里轻轻相触,像两汪不同源头的溪流终于在某个转角相遇。
第一束追光刺破黑暗时,顾星晚正站在升降台的边缘。台下传来海浪般的低语,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达累斯萨拉姆的集市,娜迪莎就是这样穿着橙红色坎加裙朝她走来,裙角飞扬的弧度里裹着印度洋的咸湿气息。那天她刚结束敦煌壁画的临摹工作,帆布包里还装着临摹到一半的飞天飘带,娜迪莎却指着她靛蓝印花衬衫上的缠枝纹惊呼:“这是我祖母绣在婚床上的图案!”
升降台缓缓升起的过程中,顾星晚听见了三弦琴与马林巴琴的合奏。她选择的第一套礼服是烟灰色乔其纱,斜襟处用银线绣出起伏的沙丘,那是她根据娜迪莎描述的纳米比亚红沙漠改的——“日出时沙子会变成融化的金子,风一吹就流淌起来”,当时娜迪莎蹲在她写生本上画波浪线的样子,此刻正随着裙摆的摆动在眼前重现。
走到t台中段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右手边第三排坐着的老妇人正用放大镜观察她袖口的纹样,那是娜迪莎母亲用鸵鸟蛋壳磨成粉绘制的太阳图腾,此刻被她拆解成细小的点绣,藏在苏绣的云纹间隙里。去年在恩德贝莱族的村庄,她亲眼见过妇女们坐在泥屋前绣珠饰,滚烫的阳光把她们的影子钉在红色泥土上,针脚穿过布料的声音和远处的牛铃声奇妙地重合。
娜迪莎出场时带起一阵细碎的惊呼。她穿的明黄色坎加长袍被顾星晚改成了收腰款式,原本印着斯瓦希里语谚语的地方,此刻拓着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片段,墨色在蜡染的冰裂纹里晕染开来,像被雨水打湿的宣纸。她走台步的姿态带着非洲舞蹈特有的弹性,腰间的铜铃随着胯部的摆动叮咚作响,顾星晚在侧幕看着,忽然想起她俩在工作室试装时,娜迪莎踩着鼓点教她抖肩,结果踩坏了三条旗袍的开衩。
第二套系列是深色系。顾星晚的墨绿织锦旗袍上,盘扣被设计成了马赛人长矛的形状,走动时会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娜迪莎则穿着缀满贝壳的黑色长袍,那些贝壳是她们去年在桑给巴尔岛捡的,被顾星晚用鱼线串成流苏,每一步都带出潮水退去的沙沙声。当两人在t台尽头并肩站定时,台下有人举起相机,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顾星晚看见娜迪莎耳后别着的白玉兰——那是今早她从自家院子里折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中场换衣时,顾星晚的手指被珍珠纽扣划破了。娜迪莎立刻从包里掏出凤仙花瓣捣碎,混着橄榄油给她涂在伤口上,“我祖母说这个比任何药膏都管用”。镜子里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顾星晚的中式盘发缠着娜迪莎编的彩色珠链,娜迪莎的脏辫末梢则系着顾星晚做的流苏结。助理递来的矿泉水瓶上,还贴着她们昨天画的涂鸦:一个戴着斗笠的非洲少女,和一个跳着传统舞的中国姑娘。
第三幕的音乐突然变得急促。顾星晚穿着的鲜红色旗袍下摆开衩到大腿,露出里面绣着斑马纹的衬裙,那是娜迪莎坚持要加的元素,“你看那些条纹,多像你们水墨画里的飞白”。娜迪莎的礼服更令人惊叹,她把中国的盘金绣工艺用在了坎加布上,金色丝线勾勒出长颈鹿的轮廓,脖颈处却缠绕着写意的紫藤花,走动时仿佛有群紫色蝴蝶在跳跃。当她们按照排练好的动作转身时,背后的披风突然展开——顾星晚的披风上是泼墨山水,娜迪莎的则是非洲草原的落日,两种风景在相遇处晕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
台下的掌声渐渐变成了欢呼。顾星晚看见前排有位非洲母亲正指着娜迪莎的礼服,给怀里的孩子讲解那些她熟悉的图腾;而她的母亲则举着手机,镜头里映着娜迪莎耳坠上晃动的中国结。最奇妙的是坐在贵宾席的两位老人,中国老太太正用生硬的英语向非洲老先生描述旗袍盘扣的寓意,老先生则取下自己的木雕护身符,比划着上面的图案和礼服纹样的联系。
最后一套礼服出场时,全场突然安静下来。顾星晚的白色礼服上没有任何装饰,只在裙摆处用淡金色绣着一行小字,是用斯瓦希里语写的“我们同饮一江水”;娜迪莎的礼服则是纯净的靛蓝色,胸前用白色丝线绣着“海内存知己”。当两人在舞台中央拥抱时,背景屏幕突然亮起,开始播放她们这三年的片段:在苏州园林里丈量窗棂的尺寸,在非洲村庄里跟着妇女学染布,在工作室里为了某个纹样争得面红耳赤,又在深夜的台灯下分享同一份泡面。
谢幕时,顾星晚牵着娜迪莎的手鞠躬,裙摆扫过舞台地面的声响让她想起某个暴雨夜。那天她们被困在工作室,漏雨的屋顶把好几块布料淋湿了,两人却索性坐在积水里,用湿布料裹着身体跳舞,娜迪莎教她唱非洲的古老歌谣,她则哼起了外婆教的江南小调,两种旋律在雨声里纠缠着,竟意外地和谐。
后台的庆功宴已经开始了,香槟塔折射出彩虹般的光。顾星晚被记者围住时,娜迪莎正举着一块桂花糕,认真地研究上面的纹样能不能用在明年的设计里。有记者问她们创作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顾星晚刚要开口,娜迪莎却抢着说:“是学会在丝绸上绣鸵鸟,在中国结里编珠链。”说完两人都笑了,笑声里混着桂花的甜香和檀木的醇厚,像她们设计的礼服一样,融合得恰到好处。
离场时已是深夜,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顾星晚看见娜迪莎正小心翼翼地把观众送的花插进玻璃瓶,里面已经有了牡丹、玫瑰、还有非洲菊。“明年去我的村庄办秀吧?”娜迪莎突然说,眼睛亮得像她故乡的星空,“我让我妈妈用红木给你做首饰盒,你教她们苏绣好不好?”
顾星晚点头时,手里的礼服袋轻轻晃动,里面装着她们今晚穿过的旗袍和坎加裙。布料摩擦的声响里,她仿佛又听见了三弦琴与马林巴琴的合奏,听见了苏州的评弹和非洲的鼓点,听见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在诉说着同一份对美的热爱。夜风穿过走廊,带着远处夜市的香气,恍惚间,她觉得那些挂在衣架上的衣服都活了过来,正随着风的节奏,跳着一支属于全世界的舞蹈。
后台的喧嚣渐渐沉淀下来时,顾星晚发现娜迪莎正蹲在角落,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从礼服上拆下来的贝壳流苏收进木盒。月光从气窗斜照进来,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那些贝壳在暗处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像她们在桑给巴尔岛捡贝壳时,退潮后沙滩上遗留的星子。
“这些要带回非洲吗?”顾星晚递过去一瓶未开封的苏打水,瓶身上还留着刚才被人捏出的指痕。娜迪莎仰头喝水时,喉结滚动的弧度让她想起去年在草原看长颈鹿饮水,阳光把那些修长的脖颈镀成金红色,而此刻少女脖颈上挂着的银项圈,正随着吞咽动作轻轻撞击锁骨。
“要送给村里的小女孩,”娜迪莎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项圈上的花纹——那是顾星晚照着苏州园林的漏窗图案錾刻的,“她们会把贝壳串成腰带,跳舞的时候比铜铃还好听。”她忽然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就像你上次在篝火旁踩错鼓点时,裙角的盘扣撞出的声音。”
提起篝火,顾星晚的指尖仿佛又触到了非洲夜晚的热度。去年雨季刚过,她们在恩德贝莱族的村庄借住,妇女们围着篝火教她们染布,木柴爆裂的火星溅在蜡锅里,激起的涟漪让水面上的蜡纹忽然有了水墨画的意趣。娜迪莎的母亲当时就坐在她身边,用骨梳蘸着蜡液在布上画图腾,梳子划过的轨迹让顾星晚想起母亲教她写毛笔字时,手腕悬在空中的弧度。
“你的旗袍料子都收好了吗?”娜迪莎忽然起身,踢到了脚边的衣箱,里面滚落出一卷月白杭绸,是她们没来得及用完的余料。顾星晚弯腰去捡时,发现绸面上还留着娜迪莎用指甲掐出的记号,那些歪歪扭扭的三角形,是非洲部落里象征友谊的符号,此刻正和她用粉笔画的云纹重叠在一起。
走廊尽头传来搬运工的吆喝声,她们设计的舞台装置正被拆解着运出去。顾星晚记得那个用藤条和竹篾编的背景架,是她和娜迪莎亲手编的——非洲的藤条韧性好,却不如中国的竹篾挺直,最后她们索性让两种材料交错缠绕,竟编出了像经纬线一样奇妙的图案,阳光透过时,地面会映出既像窗棂又像渔网的影子。
“你看那个。”娜迪莎忽然拽着她的手腕朝化妆间跑,镜子前的台面上,不知是谁落了支口红。她拧开盖子在镜子上画起来,先画了个圆,里面点上放射状的线条,是非洲部落的太阳图腾,接着又在旁边画了朵写意的梅花,花瓣边缘故意画得歪歪扭扭,“像不像我们第一次合作的那件礼服?”
顾星晚当然记得。那件礼服的领口处,她们尝试把恩德贝莱族的珠绣太阳和苏绣的寒梅缝在一起,珠片的冷光和丝线的温润碰撞出奇妙的质感。当时娜迪莎的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孔,却非要坚持自己绣完梅花的枝干,“你们的毛笔字讲究力透纸背,刺绣也该这样吧?”她当时蹙着眉的样子,此刻和镜子里画梅花的认真神情重叠在一起。
助理抱着一堆感谢信进来时,她们正趴在地上清点剩下的布料。信封上的邮票五花八门,有印着非洲草原的,也有印着中国长城的,娜迪莎挑出一张印着敦煌飞天的邮票,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的速写本上,那本子里已经贴满了各种碎片——苏州的银杏叶、达累斯萨拉姆的糖纸、两人试装时剪下的布料角。
“这个要给你。”顾星晚从包里掏出个小锦盒,里面是枚用紫檀木雕刻的发簪,簪头是只长颈鹿,脖子却弯成了如意的形状。娜迪莎刚要戴上,却突然想起什么,从脏辫里抽出一根红绳,上面系着颗小小的象牙色珠子,“这是我用鸵鸟蛋磨的,我们那里的女孩都戴这个,能带来好运。”红绳系在顾星晚手腕上时,和她原本戴的玉镯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庆功宴的残余气息还在空气里浮动。顾星晚忽然发现娜迪莎正对着手机屏幕傻笑,凑过去看才发现是段视频:昨晚谢幕时,有个穿西装的老先生正笨拙地模仿她们的台步,口袋里露出半截丝巾,上面印着的图案一半是非洲面具,一半是京剧脸谱——那是她们去年在集市上淘到的布料,当时还笑着说要做成桌布。
“我妈妈刚才发消息,说村里的妇女已经开始准备染料了。”娜迪莎把手机递给她看,照片里几个非洲女人正围着大陶缸搅拌靛蓝色的染液,缸沿搭着的白布上,已经用蜡笔描好了简单的缠枝莲纹样,“她们说要给你做件坎加裙,比你那件旗袍的开衩还要高。”她故意眨眨眼,学着顾星晚母亲的语气,“不过你妈妈也说了,到时候要教她们盘扣,说那样才像样。”
搬运工又开始来来回回地走动,把衣架上剩下的样衣打包。顾星晚抚摸着一件未完成的礼服,上面只绣了一半的图案:左边是纳米比亚的红沙漠,用渐变的金线绣出起伏的沙丘,右边本该是江南的水乡,却只绣了几缕水纹。娜迪莎看出她的心思,拿起针线比划着,“等我们去非洲,就在这里接着绣完,让沙漠的边缘长出竹子好不好?”
走廊里传来咖啡的香气,有人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煮着什么。顾星晚拉着娜迪莎走过去,发现是个非洲裔的厨师正在用紫砂壶煮咖啡,旁边摆着的青花瓷碗里盛着椰枣。“这是我发明的吃法,”厨师笑着给她们倒咖啡,“用中国的茶具煮非洲咖啡,就像你们把珠绣缝在旗袍上。”咖啡的焦香混着椰枣的甜,竟和她们设计的风格一样,有种奇异的和谐。
娜迪莎突然指着顾星晚的鞋跟笑出声,那里还沾着片干枯的花瓣——是今早别在她鬓角的玉兰花,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顾星晚弯腰去抠时,发现花瓣下面还粘着颗细小的珠子,是娜迪莎礼服上的装饰物。“你看,”娜迪莎把花瓣和珠子捡起来放在手心,“它们也想跟着我们一起走。”
打包好的箱子上需要做标记,顾星晚找来支马克笔,娜迪莎却抢过去,先画了个简易的旗袍轮廓,领口处画了串珠链,接着又在旁边画了件坎加裙,裙摆处画了片竹叶。“这样就不会弄混了,”她得意地晃晃笔,“就像我们,不管离多远,都知道哪些东西是属于两个人的。”
窗外的晨光已经很亮了,能看见远处公园里有人在打太极,动作慢悠悠的,像水墨画里的人物。娜迪莎举着手机对着窗外拍,嘴里念叨着要给村里的孩子看,“告诉他们这是中国的舞蹈,就像我们的丰收舞一样,都是用身体讲故事。”她忽然放下手机,拉着顾星晚的手比划起来,“你看这个云手的动作,像不像羚羊摆头?”
最后一个箱子被搬走时,后台显得空荡荡的。顾星晚踩着满地的碎布料往前走,那些零碎的丝绸和蜡染布片,被晨光染成了柔和的颜色。娜迪莎跟在后面,突然开始哼起一段旋律,是昨晚音乐里的三弦琴调子,却被她用非洲鼓的节奏唱了出来。顾星晚也跟着哼唱,把江南小调的婉转揉进了明快的节拍里。
走到门口时,顾星晚回头望了一眼舞台,聚光灯已经被收起来了,只有几道阳光从幕布的缝隙里漏进去,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一条条连接着不同世界的小路。娜迪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握紧了她的手,“等我们在非洲办秀,就把舞台搭在芒果树下,让月光当追光灯,让风当音乐好不好?”
顾星晚点头时,手腕上的红绳和玉镯又轻轻相撞。她看着娜迪莎手心的花瓣和珠子,忽然觉得这场服装秀从未结束,那些交织的纹样、融合的色彩、碰撞的旋律,都已经变成了她们生命里的一部分,正像此刻晨光里浮动的微尘,看似离散,却早已在空气里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把两个来自不同大陆的灵魂,紧紧地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