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将自己投入了工作,近乎自虐般地。实验室的灯光常常彻夜不亮,只有全息屏幕上流动的基因序列数据映照着他紧绷的脸。他将对陈默的猜疑与内心的煎熬,全部转化为对“基因觉醒”现象近乎偏执的研究。这既是职责所在,也是一种转移——他需要找到一个足够强大的外部焦点,来压制内心那不断滋生的、冰冷刺骨的背叛感。
进展比官方渠道的报告要快,也惊人得多。他绕过常规的数据共享协议,利用从“探索者号”残骸和“基石”数据库中获得的高权限,直接调取了全球范围内所有记录在案的异常事件原始数据,并进行交叉比对和深度建模。
结果令人心悸。
这并非零星的、偶然的个体变异。全息星图上,代表基因活跃异常的光点,正以指数级的速度增加,如同在人类文明的基因池中投入巨石,激荡起越来越汹涌的涟漪。它们不再局限于预知或微小的物理干涉。
在重建中的北美平原,一个少年在极端愤怒的情绪下,无意中将他所在的整个街区的电磁脉冲防护场扭曲成了一个短暂的、不稳定的法拉第笼,导致区域内所有未受保护的电子设备瞬间失灵。
在漂浮于太平洋上的新生海上都市,一名患有先天感官失调的少女,被发现能与经过基因改良的、用于清理海洋微塑料的微生物群进行某种程度的“共情”与引导,其效率远超任何预设程序。
更令人不安的是位于东欧地下深处的一个废弃矿坑改造的避难所。那里的居民,几乎在同一时期,开始报告类似的、碎片化的集体梦境——梦境中充斥着非欧几里得几何结构的建筑和无法用任何已知语言描述的旋律。精神监测显示,这些人在做梦时,脑电波会呈现出异常的同步性。
凯将所有这些案例输入他构建的预测模型。曲线图清晰地指向一个结论:觉醒浪潮正在加速,其表现形式正从个体无意识的偶然行为,向着更稳定、更具指向性、甚至开始相互影响和共鸣的方向发展。这不再是涟漪,而是正在形成的海啸。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他调出了另一份数据——来自“文明火种库”的异常访问日志。这是他之前就留意到的,但一直未能深入追踪。此刻,在猜疑的透镜下,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异常数据流,似乎隐隐指向了某个特定的信息接收端,其加密方式……
凯的心猛地一沉。那加密方式的底层逻辑,与他破解陈默那段加密日志时遇到的、某种古老而精密的特征,存在微弱的相似性。
是巧合吗?
他无法确定。证据链远未完整。但这隐约的关联,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试图维持的冷静。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滑开了。陈默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
“凯,‘调律者’空间站出现了新的能量波动,边界摩擦等级也在提升。我需要你集中所有资源,优先分析‘基石守护者’和‘调律者’的行为模式,评估它们对我们定义域的潜在威胁等级。”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带着最高指挥官特有的、将个人情绪完全剥离的冷静。
凯抬起头,看着陈默。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壁。他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愧疚,一丝不安,或者任何能证明那段加密日志只是误会的痕迹。但他什么也没找到。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将一切重重封锁起来的决绝。
“基因觉醒的规模在扩大,指挥官。”凯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他自己都感到意外,“这可能比外部威胁更迫在眉睫。”
“我明白。”陈默简短地回答,目光扫过凯屏幕上那些关于基因共鸣和集体梦境的数据,却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只是无数待处理事项中普通的一条,“但现阶段,来自定义域外的直接压力,优先级更高。基因问题,交由生命科学院跟进。”
他没有询问凯的研究进展,没有对那汹涌的觉醒之潮表现出超出常规的关切。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锁定在了外部的敌人身上。
这种刻意的、或者说在凯看来是刻意的忽视,像最后一根稻草。
“是,指挥官。”凯垂下目光,盯着控制台上冰冷的金属纹路,低声应道。他放在操作界面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陈默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实验室里重新只剩下凯一个人,还有屏幕上无声咆哮的基因数据潮汐,以及内心深处那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冰冷的疑问:
陈默,你究竟在隐藏什么?你命令我看向外部威胁,是为了保护定义域,还是为了……转移视线?
觉醒之潮在文明内部汹涌澎湃,而信任的基石,却在无人可见的深处,悄然瓦解。阴影,已然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