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皇子将九窍玲珑锁放在木舟上,随着水流飘荡。
这锁关窍环环相扣,机巧深藏,便是他这等自幼接触机关术的皇子,初次见到时,也耗费了数日工夫才勉强摸到门径。
他倒真想看看,这位号称“漠北明珠”的武定公主,面对这枚连他都束手无策的巧器,会不会气得跳脚?
解不开,才正好。
武定公主性子刚烈,最受不得这种拐弯抹角的挑衅,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
她豁然站起身,柳眉倒竖:“慕容铎,你什么意思?拿个破木头疙瘩便敢来显摆,要是有真本事,便跟我比鞭子!”
南国皇子见她动怒,反倒更来劲了:“武定公主何必动怒?玩玩而已,解不开也没关系,本皇子绝不会嘲笑于你。”
武定公主气得胸口起伏,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在她看来,这分明是南国皇子在用她不懂的东西刻意刁难与羞辱她!
她抓过飘到面前的九窍玲珑锁,扬手便想摔了。
长公主心中警铃大作。
这锁若真在众目睽睽下摔了,南国颜面尽失,背地里定然会迁怒于作为东道主的大魏。
而武定公主是漠北王的掌上明珠,性情刚烈。两边都得罪不起,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给双方一个都能下的台阶,将此事模糊处理。
她一边劝说,一边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彩云。
彩云立刻会意,快步上前,恭敬福了一礼,劝道:“武定公主千金之躯,仔细手酸,不如交由奴婢暂且保管可好?”
武定公主依旧不悦,攥着九窍玲珑锁的手没松,只觉得受到了折辱。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之人。
好想抽他几鞭子,解解气!
彩云无措,看了看长公主。
“武定公主。”
一道清越平静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程央宁走到她身边,满眼欣喜:“这锁的纹路着实别致玄妙,令人见之心喜,不知可否借我仔细一观?”
梦中,南国皇子借酒挑衅,武定公主怒摔此锁,最终宴席不欢而散。虽无大碍,但让主持宴会的长公主心中郁结许久,引为憾事。
而此刻,她看着早已了解关窍的九窍玲珑锁,心中并无半分忐忑。
这感觉,恰似博览群书的大儒进京赶考前,偶到策论考题的详尽范文,心中自是游刃有余。
简直是太爽了!
武定公主正处在盛怒之中,听到耳边声音,高举的手臂微微一滞。
她带着余怒未消的鼻音,将锁递了过去,不忘压低声音提醒:“你小心些,这东西邪性得很,解不开正好中了那厮的圈套,平白惹人笑话!”
程央宁浅笑,双手珍重接过木锁,“不妨事的,我就是看看而已。”
南国皇子见又一位女子出面,瞬间来了兴致,带着醉意道:“看吧看吧,此锁精妙,绝非等闲之人可以窥破其中奥妙,看不明白实属常情。”
程央宁头也未抬:“正因其巧夺天工,才更需静心揣摩,方不负匠人心血。”
南国皇子见她低眉敛目,抚摸着锁身,一副全神贯注却又不得其门而入的模样,心中不由得轻笑。
他暗自摇头。
觉得又是一个不自量力的。
一个养在深闺的大魏贵女,只怕连榫卯为何物都未必清楚,怎么可能解得开?
他几乎能立刻想象出,片刻之后,她面红耳赤的模样。
那场景,定是十分有趣。
不过,这个念头刚起,另一股情绪又冒了出来。
他慕容铎虽有时狂妄,但并非毫无底线的纨绔。
对方毕竟是个姑娘家,若再当众让她下不来台,似乎有失风度了些。
他揉了揉发胀的额角,醉意朦胧中,看向眼前的少女。
罢了罢了,看她那副认真的样子,也挺可怜的。一会她解不开,面露难色时,他便大度一点,不说那些刻薄话嘲笑她了。
想到这,心中促狭心思淡了些,带了些许怜悯的宽容感。
裴晏之见她将烫手山芋揽入怀中,心中骤然一紧。
在他眼中,央宁此举,是为了平息武定公主的怒火,维护宴席的体面,才主动一肩担下。
看南国皇子嚣张的气焰,他便知九窍玲珑锁绝非常物,寻常人怕是无从下手。
他沉声开口,带着威仪:“今日酒酣耳热,慕容殿下豪情令人钦佩。只是这九窍玲珑锁毕竟是贵国珍宝,精巧无比,若宴席间传看,万一有所磕碰,反倒不美。”
“来人,将此锁小心收好,送还慕容殿下。”
南国皇子正在兴头上,闻言,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依不饶的蛮缠。
“太子殿下过虑了,不过是个玩物罢了,摔了便摔了,便让这位小姐试试,图个乐子。”
谢衡眼底寒意凛冽,起身道:“此物乃是机关巧术之物,暗合兵家器械之理。若慕容殿下执意要切磋机巧,谢某倒是想要试试。”
南国皇子被打断了兴致,不满道:“本皇子正想看这位小姐能否窥得此中门道,你何必心急?”
谢衡神色不变:“慕容殿下方才言道,在座诸位皆可尝试。谢某心痒难耐,想见识一番南国巧匠之妙,慕容殿下不会厚此薄彼吧?”
南国皇子总觉得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正要说些什么,被裴若棠打断。
她下巴微扬,挑衅道:“谢将军所言极是。”
“慕容殿下将什么锁拿出来,总不能只让程四小姐一人琢磨吧?莫非是怕谢将军真瞧出什么门道,显得这锁不够精巧?”
她飞快瞥了眼捧着锁不语的程央宁,仿佛全然置身事外。
这个程央宁,平日里看起来挺伶俐的,怎的如此不知进退!
慕容铎分明想要刁难漠北公主,她倒好,闭上眼往前冲,接下烫手山芋。
她倒是想护着她,可就算她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事事都替她兜得住。
简直是在考验她的能力!
不管了,不管了。
哼!管他什么南国皇子,还是什么玲珑锁的,她倒要看看,谁能当着她的面,让程央宁下不来台!
南国皇子被一挤兑,脸上带着几分被打扰的扫兴,也不想让旁人觉得他刁难一位姑娘,道:“你既然有此雅兴,那便……”
话音未落,只听见“咔哒”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少女长睫微颤,一双明眸睁得圆圆的,满脸诧异。
她下意识摊开掌心。
只见严丝合缝的九窍玲珑锁,此刻竟从顶端裂开一道整齐的缝隙。
虽未完全散开,但那道清晰的裂痕,以及其中若隐若现的精巧构件,在众人视线展现。
程央宁抬起眼,有些茫然地看向南国皇子,小声问道:“慕容殿下,是这样吗?”
话音一落,满室皆静。
南国皇子原本带着几分醉意的脸上,瞬间僵住。手中酒杯“哐当”一声轻响,险些脱手,酒液洒出也浑然不知。
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想看得更真切些。
“这怎么可能……”
他失神喃喃低语。
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南国皇子脱口问道:“你是如何解开此锁的?”
他自幼接触机关巧术,深知这“九窍玲珑锁”的复杂与精妙,即便是南国能工巧匠,也需反复推演尝试方能解开。
今日故意拿出此物,更多是带着几分炫耀和玩笑的意味,想刁难一下漠北公主,再看看大魏才俊的反应。
可眼前这女子,不过短短十数息,看似随意的几下拨弄,竟然就这般水灵灵地给解开了?
难道这世上,当真存在这种无需苦功,生来便对机关之道了然于心的天赋之才?
若真如此,那他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般的钻研苦学,又算是什么?
难道就仅仅只能证明,他足够勤奋而已吗?!
真是岂有此理!
程央宁心中暗爽。
面上却只能保持着满脸诧异,道:“我也不知,今日兴许是运气好些,误打误撞碰对了关窍,实属侥幸。”
南国皇子闻言,紧绷的神色顿时一松。
还好还好,自己吓自己。
他就说,这世间怎么会有比他还聪明的人!
裴若棠不急不慢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纤指随意拈起九窍玲珑锁,像是鉴赏什么新奇玩意般,漫不经心打量了两眼。
她眉梢一挑,点评道:“拆开来瞧,的确有几分巧思。”
话语虽然平淡,但微微上扬的尾音和故意扫过南国皇子的余光,带了几分戏谑。
说罢,她将手中玩物放在身旁流水渠中的木舟上。
小舟在澄澈的流水中悠悠荡荡,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漂过。
南国皇子虽知只是巧合,但也觉得脸上阵阵发烫。
武定公主胸腔里的快意要溢出来,声音清朗:“慕容殿下的那什么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既然机巧之道已有分晓,不知慕容殿下可还有雅兴,一同移步园中,与本公主切磋一番鞭法?”
她腰间那条乌黑发亮的长鞭,乃是用漠北雪山罕见的“乌金蟒”蜕皮,辅以金丝编织而成。
鞭身柔韧无比,挥动时悄无声息,却能在瞬息间裂石断金。
在漠北,她的鞭术堪称一绝,曾于疾驰的骏马背上,一鞭击落百米外飞鹰翅下的铃铛,而未伤鹰分毫。
她倒要看看,南国皇子一会还怎么嚣张!
南国皇子听到“鞭法”二字,心中一凛,酒意彻底惊醒。
他深知自己绝非武定公主的对手,上场必是自取其辱。
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各国使臣均在,若此刻露怯推拒,南国颜面何存?
他深吸一口气,勉力维持着皇室仪态:“武定公主既有此雅兴,本皇子自当奉陪。却不知,武定公主想要如何切磋?”
他将问题故意抛回。
既是拖延,也是试探。
想看看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裴晏之见状,沉声开口:“二位皆是豪爽之人,切磋助兴,本是佳话。”
“只是今日四海同欢,重在联谊。刀兵虽未出鞘,凛冽之气恐扰了和乐氛围。”
他微微抬手,示意亭外:“孤早已命人在园中备下投壶雅戏,并设下彩头。不如诸位移步园中,一试身手,共乐如何?”
长公主含笑附和:“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投壶之戏,最是风雅不过。本宫备下的那对羊脂玉如意,正待在座的各位才俊一试。”
南国皇子正苦于无法脱身,闻听此言,如释重负。
他立刻顺势接过话:“太子殿下与长公主殿下安排周全,投壶甚好。此乃中原雅戏,本皇子早有耳闻,今日正好领略一番。”
武定公主虽心中不忿,也不好再发作,跟着众人移步到亭外。
她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眼力、腕力、准头皆远超常人。
投壶之戏,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射艺”。
她执箭在手,手腕随意一抖,箭矢便如长了眼睛般,“嗖”地一声,精准无比地投入窄小的铜壶之中。
力道恰到好处,箭尾微颤。
一连数箭,箭无虚发。
引得周围一片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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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央宁并未围拢在投壶场地,见风波已平,场面重新嬉戏起来,才悄然退至一个临水的小亭中。
亭子四面透风,挂着竹帘,既能将园中的喧闹欢笑尽收眼底,又保持着清静。
静坐片刻,觉得亭中有些气闷,沿着水渠旁一条僻静小径缓缓踱步,享受着片刻安宁。
没走多远,便听到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她未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
唇角无声弯起一抹弧度。
她倏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带动了裙裾,裙摆荡开弧度。
随着转身的动作,耳边青丝拂过腮边,平添了几分俏皮与灵动。
“你怎么跟到这来了?”
谢衡走上前,垂眸看她,目光从微红的腮边掠过,最终落进那双含着笑的眸子里。
“闷得慌,出来转转。”
程央宁才不信他的鬼话,漫无目的往前走着:“我与表哥,还真是心有灵犀,在什么地方都能遇见。”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某人极其愉快“嗯”了声。
“是挺心有灵犀的。”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你对南国那些机关巧术,也颇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