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观经济学的课堂，总是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粉笔尘和睡眠因子的气息。老教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IS-Lm模型曲线画满了整个黑板，像一团纠缠不清的命运线。
张煜龙坐在教室中后排靠窗的位置，这是他习惯的角落。既能听到讲课，又不易被过度关注。阳光透过窗户，在他那本边角已经磨得起毛的二手教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握着一支最便宜的中性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知识的获取，是他目前唯一能紧紧抓住的、相对公平的武器。
“……因此，在开放经济条件下，财政政策的溢出效应必须考虑汇率变动的影响……”教授的声音平稳，但台下已经有不少脑袋开始小鸡啄米。
突然，一个纸团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啪”地一声，精准地落在了张煜龙的笔记本上，打断了他的抄写。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纸团来自斜前方的位置。他顿了顿，用指尖捻开纸团，上面是赵滨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喂，下节课小组报告，资料部分归你了。下周三前弄好发我邮箱。”
命令式的口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张煜龙抬起头，恰好对上赵滨回头瞥来的目光，那眼神里带着理所当然和一丝不耐烦的催促。坐在赵滨旁边的柳炂旖，正对着一个小巧的化妆镜补口红，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讥诮。大林则趴在桌子上，似乎已经去见了周公。
又是这样。张煜龙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上次的小组作业，他熬了两个晚上查资料、写分析，最后报告上交时，他的名字被放在了最后，而柳炂旖和赵滨在课堂展示时，对他的贡献只字未提，反而在回答老师提问露出破绽时，轻描淡写地把责任推给他的“资料整理不够清晰”。
屈辱感像潮水般涌上来，让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站起来，想大声质问，想把纸团扔回去。但理智像一根冰冷的绳索，勒住了他冲动的喉咙。争吵有什么用？最后不过是换来一句“开不起玩笑”或者“斤斤计较”，然后被变本加厉地孤立和针对。他在这所大学里，没有任性的资本。
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把那股翻腾的情绪压下去，然后，在赵滨那张纸条的背面，慢慢地、几乎是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好。”
他把纸条揉回原样，手指微微颤抖，却用尽全力让动作显得平静。他轻轻一弹，纸团落回了赵滨的脚边。赵滨弯腰捡起，看了一眼，嗤笑一声，转回头去，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下课铃响，教授刚说完“下课”，柳炂旖就挽起她价格不菲的包包，声音不大不小地对赵滨和大林说：“走啦，赶紧的，市中心新开了家日料，去晚了要排队。”三人有说有笑地随着人流涌出教室，自始至终，没再看张煜龙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负责接收指令的工具。
张煜龙默默地收拾着书本，动作迟缓。教室很快空了大半，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同学。
“张煜龙。”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他抬起头，是邵芸。她手里拿着几页复印的资料，递到他面前：“这是上次老师提到的几篇扩展阅读文献的复印件，图书馆那边原本的就剩一份，不太好借。我多复印了一份，你看看有没有用。”
张煜龙看着那叠字迹清晰的复印件，喉咙有些发紧。又是这样不动声色的善意。“谢谢……团支书。”他接过资料，低声道谢。
“别客气。”邵芸笑了笑，目光扫过他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郁色，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温和地叮嘱道，“小组报告的事，别太大压力，我们分工合作就好。”她说的“我们”，自然是指她、杨凯雯、段钰和沈羽洁。
这时，杨凯雯也蹦跳着过来，手里拎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面包和牛奶。“喏，给你！”她直接把袋子塞到张煜龙手里，语气爽快，“早上买多了，根本吃不完，放久了就浪费了！”
张煜龙认得这个面包牌子，是他平时绝不会买的价位。“我吃过了……”他下意识地想推拒。
“哎呀，男生胃口大，就当加餐嘛！”杨凯雯打断他，眨眨眼，“你看你瘦的，风一吹就跑了，以后谁帮我们占座位啊！”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化解着他的尴尬。
段钰和沈羽洁也走了过来。段钰笑嘻嘻地说：“就是，赶紧吃了，下午还有两节该死的统计课呢！需要补充能量对抗催眠曲！”
沈羽洁则安静地站在一旁，从书包侧袋拿出一支崭新的、印着可爱图案的中性笔，放在张煜龙桌上：“刚才看你笔好像快没水了。这个……我买多了。”
一支笔，一份早餐，几页资料，还有几句玩笑式的关心。这些细微的举动，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张煜龙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他知道，“买多了”、“用不上”都只是借口，她们只是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维护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谢谢……谢谢你们。”张煜龙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低下头，快速地把面包牛奶收进书包，握紧了那支新笔。冰冷的笔杆，此刻却仿佛带着温度。
下午的统计课在另一栋教学楼。下课后，张煜龙需要赶去学校西门口的奶茶店做晚班兼职。他和邵芸她们在教学楼门口分开，朝着校门口走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篮球场，他看到大林和赵滨在场上奔跑叫喊，挥汗如雨，旁边放着的是昂贵的功能饮料。柳炂旖坐在场边的长椅上，穿着漂亮的运动短裙，笑着给他们加油，手边是品牌咖啡店的杯子。
那是另一个世界，充满阳光、汗水和肆意欢笑的世界，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
他收回目光，加快脚步。奶茶店的工作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时薪不高，但能覆盖他一部分生活费。他换上统一的围裙，站在操作台后，机械地重复着点单、制作、打包的流程。奶精的甜腻香气和水果的酸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一杯珍珠奶茶，少糖。”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张煜龙抬头，愣了一下。柜台外站着的是段钰和沈羽洁。
段钰笑着解释：“我们刚在附近书店买参考书，渴死了，顺便过来支持一下你生意呀！”
沈羽洁轻声补充：“多糖……谢谢。”她似乎记得他上次提过喜欢甜一点。
张煜龙心里一暖，手上的动作也利落起来。他特意给她们多加了些珍珠，杯子也封得格外仔细。
“谢啦，帅哥！”段钰接过奶茶，笑嘻嘻地付了钱，和沈羽洁一起走了。
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张煜龙靠在操作台边，短暂地松了口气。这三个小时的站立和忙碌带来的疲惫，似乎被这小小的插曲冲淡了一些。然而，当他低头看到围裙上溅到的茶渍，再想到赵滨那张命令式的纸条，以及柳炂旖那嘲讽的眼神，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又攫住了他。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努力学习，拼命兼职，忍受白眼，接受施舍……他的未来，难道就是在这无尽的循环中，耗尽所有的青春和热情吗？
他望了一眼窗外，城市的霓虹初上，灯火璀璨，却没有任何一盏灯，是为他而亮。他就像一叶漂泊的孤舟，在名为“现实”的汹涌海面上，挣扎着，寻找着一个或许永远也看不到的彼岸。而此刻的他绝不会想到，一场离奇的电光石火，即将把他抛向一个完全无法想象的、波诡云谲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