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树的新枝上结了串青果,像极了当年戏班伶人眉心点的翠钿。毛小方后背的伤口刚结痂,就被沈念安拽着去了码头——那孩子说,夜里总听见海底有笛子响,调子和他爹生前常吹的《归雁》一模一样。
潮水退去的滩涂裸露出黑褐色的淤泥,嵌着些碎瓷片,是当年沈氏戏班运银船触礁时散落的。念玫蹲下身捡了片月牙形的瓷片,阳光透过薄瓷照在她胳膊上,那道淡下去的疤痕竟映出银线般的纹路,像幅微型的海图。
“这是……”毛小方凑过去细看,突然倒吸口凉气。疤痕的纹路尽头,正对着滩涂深处块半埋的礁石,礁石上刻着个模糊的“沉”字。
沈念安突然指着礁石底下咯咯笑:“有光。”
三人扒开淤泥,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铜箱。箱锁早被海水泡烂,打开的瞬间,股腥甜的寒气涌出来,里面没有银锭,只有支白骨雕成的笛子,笛孔里还嵌着些暗红的碎屑,像是干涸的血。
毛小方刚拿起骨笛,远处突然传来狗剩的呼喊。回头时,见义庄方向冒起黑烟,小海正背着个人往这边跑,那人衣衫上绣着的“捕”字被血浸透——是县太爷府里的老捕头。
“他们烧了义庄,说要找……找能化尸的骨笛。”老捕头咳着血,指骨笛,“当年县太爷夺了官银,怕沈家人找回来,就请了个邪道,把沈班主的指骨雕成笛,吹一声,就能让魂魄散在海里……”
话没说完,骨笛突然自己响了。调子正是《归雁》,却带着股撕心裂肺的怨,滩涂的淤泥开始冒泡,无数只苍白的手从泥里伸出来,指甲缝里还嵌着当年的戏服碎片。
义庄的焦木堆里,念玫在桂树的残根下摸到个铜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面裂了缝的铜镜,镜面蒙着灰,擦净后照出的却不是她的脸——是个穿红衣的女子,正对着镜梳长发,发间别着支金步摇,步摇上的珠子坠下来,在镜中荡出细碎的光。
“这是我娘。”沈念安扒着镜沿,小手指点着镜中女子的眉眼,“爹说,娘最爱穿红衣,那年他去京城唱戏,特意给娘买了支金步摇……”
话音刚落,镜中的红衣女子突然转过头。她的脸和念玫有七分像,只是眼角有道疤,和念玫胳膊上的疤痕形状一模一样。女子张开嘴,镜面上渗出些水汽,凝结成字:“阴在镜底,怨在笛中,破镜重圆,方得安宁。”
毛小方突然想起什么,抓起铜镜往地上磕。镜面彻底裂开,碎镜片里滚出些银粒,每粒银上都刻着个“官”字——正是当年被贪墨的官银。而最大的那块镜片里,映出个浑身是火的人影,正举着骨笛往海里跳,正是十年前戏班班主沈青山的模样。
“爹是想把骨笛的邪性沉进海底。”沈念安的眼泪滴在碎镜上,“可那邪道说,骨笛沾了至亲的血,才能彻底生效……”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新上任的知府带着兵来了。老捕头挣扎着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份供词,上面盖着县太爷的指印,还有当年参与灭口的衙役名单。“我对不起沈家,这供词藏了十年,今日总算能还他们清白。”
官银上交那天,沈念安把骨笛埋进了桂树新抽的根须下。埋的时候,骨笛最后响了声,调子温柔得像叹息,滩涂里伸出的手慢慢缩回淤泥,淤泥上开出片白色的小花,和义庄桂树的花一个模样。
知府要带念玫和沈念安去府城安置,念玫却摇了头。她指着正在修补义庄屋顶的小海和狗剩,又摸了摸胳膊上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这里才是家。”
毛小方在焦木堆上重新盖了间木屋,房梁上挂着那面裂镜的碎片,拼成个不圆的月亮。沈念安总爱坐在门槛上,用沈班主留下的竹笛吹《归雁》,吹着吹着,就有桂花落在他发间——新栽的桂树苗长得飞快,不过半年就高过了屋檐。
入秋时桂花开了,香得能飘到码头。念玫摘下最大的枝桂花,插在沈念安的发间,像当年镜中女子的金步摇。毛小方坐在廊下编竹筐,看小海和狗剩抬着新做的棺材往义庄后坡走——是给守棺人迁坟,这次要让他挨着沈家的衣冠冢。
“师父,你看。”念玫突然指着天空,一群大雁排着队往南飞,翅膀掠过高高的桂树枝,带落的花瓣像场碎雪。
毛小方抬头时,仿佛看见货郎蹲在桂树下补货担,守棺人坐在门槛上擦铁链,沈班主抱着骨笛站在码头,红衣女子的金步摇在风中叮当作响。他们的身影渐渐融进桂花香气里,暖得像晒了一整天的棉被。
沈念安的笛声又响起来,这次没有半分怨怼,只有踏踏实实的安稳。远处的海浪声混着笛声,像首唱不完的歌,唱着那些沉在海底的秘密,那些藏在疤痕里的牵挂,还有这义庄里,年复一年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