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淌过义庄的断墙时,阿秀突然停下脚步。她低头看着地面——那些被踩踏得歪歪扭扭的脚印,此刻竟被银霜填得平整,像有人用月光做了把无形的抹子,悄悄抚平了所有粗糙的痕迹。
“你们听。”她抬手示意众人噤声,指尖指向学堂的方向。
读书声还在继续,刚过启蒙的孩童嗓音里带着奶气,把“其身正,不令而行”念得拐了好几个弯,却奇异地让人心里发暖。毛小方的剑穗在月光下轻轻晃动,他忽然笑了笑:“当年先生教这一句时,总说‘身正’二字,是比剑刃更利的兵器。”
小海扛着斧头蹲下身,用指腹蹭了蹭地上的银霜:“这霜摸起来是暖的。”他抬头往学堂瞅,“莫不是孩子们的书声把月光焐热了?”
达初正对着义庄残墙出神,墙缝里那株艾草的影子投在地上,竟像个捧着书卷的人影。“你们看那儿。”他指着影子,“倒像是有人在跟着念书。”
话音未落,学堂的窗棂突然透出晃动的烛影,紧接着传来先生的呵斥:“念错了!是‘其身正’,不是‘其神正’——小崽子们,心要沉下来,字才站得住脚!”
孩童们的哄笑混着翻书声飘过来,阿秀忽然想起秀才坟前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他穿着长衫,手里的《论语》边角卷着毛边,想来当年念书时,也是这般被先生敲着戒尺纠正字音的。
“身正……”阿秀摸着袖中那枚桃木牌,牌上的“平安”二字被体温焐得温润,“是说自己站得直,旁人自然愿意跟着走。”
毛小方剑眉微扬:“就像你刚才把陶罐交给老婆婆时,她摸你手背的样子——那不是怕,是信。”
小海突然一拍大腿:“我懂了!就像我爹劈柴,从不咋咋呼呼,抡起斧头就有节奏,我跟着学了三个月,他才说‘算入门了’。”
达初却望着学堂的方向出神,烛影里晃过个小小的身影,正踮脚把窗台上的油灯往亮处拨了拨——是白天那个总爱躲在门后的小丫头,据说爹娘走得早,平时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此刻却在帮先生照护灯火。
“你看,”达初轻声说,“不用谁喊口号,她自己就知道该做什么。”
银霜渐渐淡了些,天边浮出鱼肚白。学堂的读书声歇了,孩童们背着书包往家跑,路过义庄时,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子突然停在残墙前,从布兜里掏出块麦饼,放在艾草旁边:“先生说,念书要学古人敬字惜纸,敬天地里的道理——这饼给守着道理的‘人’吃。”
阿秀看着那株艾草轻轻晃了晃叶片,像是在点头。远处的田埂上,赶早的农夫已经牵着牛走过,木犁划破晨雾的声音,混着孩童们的笑闹,把甘田镇的清晨泡得暖洋洋的。
毛小方收剑入鞘,剑穗扫过腰间的玉佩,叮地一声轻响:“走了,该去看看沈掌柜的新茶。”
小海扛着斧头跟上,脚步踩在渐融的霜地上,踏出湿漉漉的脚印:“听说新茶里加了桂花,是去年咱们摘的那批!”
阿秀最后看了眼义庄的残墙,阳光正顺着墙缝爬上来,把艾草的影子拉得笔直——像个站得端正的人,在晨光里轻轻挺直了脊梁。她摸了摸桃木牌,转身跟上众人,袖中的红线悄悄探出个头,在晨光里闪了闪,又乖巧地缩了回去。
前路的石板路还带着潮气,却看得见远处的炊烟已经升起,像无数只手,正把甘田镇的新日子,轻轻托向亮起来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