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刺杀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
次日清晨,沈涵遇袭受伤的消息便已传开,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人惊惧,有人暗喜,更有人冷眼旁观。
稽核处衙署内外,气氛肃杀。赵四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沈涵,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连送公文的书吏都要被他审视好几遍。
周算盘和吴愣子等人,更是将重要文书卷宗贴身保管,仿佛随时准备应对抄家一般。
沈涵手臂上缠着白布,依旧准时出现在衙署,面色平静地处理公务,仿佛昨夜那场生死危机从未发生。
他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出丝毫怯懦。他将完成的《稽核实务纲要》正式誊写奏报,派人送往通政司呈递御前。
这份凝聚了心血与智慧的文书,此刻更像是一封战书,宣告着他的坚持与无畏。
与此同时,毛骧主导的暗线行动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
锦衣卫的缇骑们如同无声的猎犬,按照沈涵外松内紧的策略,在京城庞大的肌体下悄然穿行,重点嗅探着顺安帮以及与军械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
刺杀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毛骧亲自带来了突破性的消息。
“逮住了!”毛骧一进值房,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那个刁五,果然想跑路!在通州码头,被咱的人按住了,当时他正想混上一艘南下的漕船!”
沈涵精神一振:“人现在何处?”
“押在诏狱最隐秘的号子里,里外三层都是咱的心腹,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毛骧眼中闪过厉色,“这小子嘴巴硬得很,上了几道菜,只承认是帮里派他去避避风头,对袭击韩承和昨夜行刺之事,一概不认。”
“避风头?”沈涵冷笑,“看来是得到了风声。能让他如此惧怕,甚至不惜冒险逃跑,背后指使之人的能量不小。” 他沉吟片刻,“指挥使,可否让下官去见见他?”
毛骧有些意外:“你去?诏狱那地方,可不是你这读书人该去的。”
“有些话,或许我亲自去问,效果不同。”沈涵目光坚定,“况且,我也想知道,他右手上那道疤,究竟是怎么来的。”
毛骧见他坚持,便点了点头:“成!咱陪你走一遭!倒要看看,是你的道理硬,还是咱的刑具硬!”
一个时辰后,沈涵在毛骧的陪同下,踏入了阴森潮湿、弥漫着血腥与绝望气息的诏狱。
穿过层层铁门,在最深处一间单独隔离的刑房里,他见到了被铁链锁住的刁五。
此人三十多岁年纪,面相凶悍,此刻虽衣衫褴褛,身上带伤,但眼神依旧桀骜,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彪悍。
他的右手手背上,那道寸许长的褐色疤痕清晰可见。
沈涵没有绕圈子,直接走到他面前,平静地开口:“刁五,韩承韩大人,是你带人推下山石害的吧?”
刁五抬起头,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呸!官老爷,俺不知道你在说啥!俺就是个跑船的,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不知道?”沈涵也不动怒,只是指了指他手上的疤痕,“韩大人昏迷前,看得清清楚楚,推他之人,右手就有这样一道疤。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刁五眼神微微一缩,随即梗着脖子道:“道上混的,谁身上没几道疤?这能说明啥!”
“说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沈涵语气依旧平淡,“你以为马三能保住你?还是你以为,背后的人会来救你?”
他微微俯身,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他们让你‘避风头’,其实是让你去送死。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你在这里,或许还能多活几日;出了京城,你猜你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刁五的脸色终于变了变,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沈涵直起身,对毛骧道:“指挥使,看来刁壮士是需要些时间好好想想。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欲走。
“等等!”刁五突然嘶声喊道,脸上挣扎之色更浓。
沈涵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刁五喘着粗气,铁链哗啦作响:“俺……俺要是说了,能活命吗?”
沈涵缓缓转身,看着他:“那要看你说的,值不值你这条命。”
刁五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终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哑声道:“是……是马三爷让俺带人去的……说那个姓韩的官,查东西查得太深,碍了贵人的事,必须让他闭嘴……”
“贵人?哪个贵人?”毛骧厉声喝问。
“俺……俺不知道真名……”刁五眼神闪烁,“只隐约听马三爷提过一嘴,说是……说是宫里都能说上话的大人物,跟……跟凤阳那边也关系匪浅……”
宫里?凤阳?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沈涵和毛骧心中炸响。线索,终于指向了更骇人的方向!
“昨夜雨夜刺杀沈大人的,也是你们的人?”沈涵追问。
“不……不是!”刁五连忙摇头,“马三爷只让俺做了青砖窑和韩承那两桩事!昨夜的事,俺真的不知道!听说动了军中家伙,那不是俺们漕帮能碰的!”
看他的神情,不像作伪。
沈涵与毛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看来,想要沈涵命的,不止一股势力。
漕帮马三是一条线,而动用军弩的,则是另一条更隐蔽、也更危险的线!
“把你知道的,关于马三,关于那位贵人,关于你们在漕运上做的所有手脚,一五一十,全部写出来!”毛骧对身后的狱卒吩咐道,“给他纸笔!”
走出诏狱,重见天日,沈涵却感觉心情更加沉重。刁五的开口,揭开了冰山一角,却也引出了更深的迷雾。
宫中的大人物?与凤阳关系匪浅?这几乎直指淮西勋贵集团的核心,甚至可能牵扯到……皇室宗亲?
而昨夜动用军弩的另一股势力,更是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发出致命一击。
毛骧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沈老弟,这下,真是捅破天了。接下来,每一步都得踩在刀尖上。”
沈涵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然置身于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风暴中心。退缩已无可能,唯有前行,在这惊涛骇浪中,寻得一线生机,将这帝国的蠹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走吧,指挥使,”他轻声道,“该去向陛下,禀报‘进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