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请愿书染指温言,老报纸载千秋事
天还没亮透,灶房的烟囱就先冒了烟,王婶在里面叮叮当当忙活着,铁锅碰撞的声音混着玉米面的香气飘出老远。林羽裹紧了棉袄,踩着半化的雪水往片场走,脚下“咯吱咯吱”响,像踩着一地碎玻璃。远远就看见老张蹲在督军府布景的大门前,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正跟道具组的人比划着什么。
“来了?”老张抬头看见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刚糊好的请愿书,你瞅瞅像不像那么回事。”
林羽走过去接过,纸是特意找的粗麻纸,边缘毛毛糙糙,墨迹是用茶水调了墨汁写的,透着股陈旧感。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末尾签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的用力太猛划破了纸,有的还沾着点泥渍。“这签名是挨个描的?”他指着其中一个带墨团的名字,“跟我昨天看的老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那可不,”道具组小李凑过来说,“张导让我们照着档案馆里的真迹描了三天,光墨就换了五种,就为了做出‘有人蘸口水签,有人用指尖抹’的效果。”
老张蹲在地上,用手指蹭了蹭请愿书的边角:“关键是这纸得‘活’,你看这折痕,得像被攥过千百遍的;还有这水渍,得是急着赶路时不小心洒了米汤泡的——当年学生们揣着它跑了半个城,哪能干干净净的?”
正说着,小郑他们裹着棉袄跑过来,一个个冻得直搓手。“张导,今天的词我背熟了!”小郑把请愿书往怀里一揣,挺胸脯道,“‘还我青岛,拒签和约’这八个字,保证喊得震碎督军府的玻璃!”
“先别震玻璃,”老张白了他一眼,“先把你冻得发紫的嘴唇捂热乎。王婶煮了姜茶,快去喝两碗,等会儿喊口号别打哆嗦。”
灶房里已经摆开了摊子,粗瓷碗里盛着姜茶,辣得人直吐舌头。王婶正用铁锹翻着炭炉上的烤红薯,焦皮裂开,淌出金灿灿的糖汁,甜香混着姜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快来吃!”她用夹子夹起一个,往小郑手里一塞,“揣怀里,暖着手还能当零嘴。”
小郑捧着红薯,烫得来回倒手,却舍不得扔:“王婶,您这红薯烤得比昨天的还香!”
“那是,”王婶得意地拍围裙,“我今儿特意在炭里埋了把栗子,等会儿扒出来给你们当点心。当年学生们赶路,不就靠这个顶饿?”
林羽喝着姜茶,看小郑他们围在炭炉边抢栗子,忽然注意到布景的墙角堆着些新道具:几个扎着布条的稻草人,穿着打补丁的旧军装,手里举着木枪,脸上用墨画着横肉——是扮演卫兵的群演道具。“这卫兵的‘凶相’够足啊。”
“得让他们凶得有层次,”老张走过来,指着最前面那个稻草人,“这个得瞪着眼,像要吃人;那个得撇着嘴,是瞧不起;最后那个得低着头,手指绞着枪带——当年哪有那么多死心塌地的凶兵?不少都是被逼的。”
太阳爬到竹竿高时,开拍的哨声吹响了。督军府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留着八字胡的演员探出头,三角眼瞟着门口的学生们:“你们这群毛头小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请愿书?烧了都嫌占地方!”
“我们要见督军!”小郑往前一步,把怀里的请愿书高高举起,纸张被风刮得哗哗响,“青岛是我们的国土,和约绝不能签!”
“放肆!”八字胡把袖子一甩,身后的“卫兵”们立刻端起木枪,枪托砸在地上“咚咚”响。其中一个“卫兵”举枪时手直抖,枪杆差点掉地上——正是那个被老张安排“低着头”的群演,此刻脸涨得通红,眼神里全是慌乱。
“卡!”老张喊停,“小李,你那是被风吹的还是吓的?记住,你是‘被逼的’,不是‘吓破胆的’!手可以抖,但眼神得往学生们手里的请愿书上瞟——你心里得想‘他们说的是不是有点道理’。”
重拍时,小李果然改了神态,举枪的手依旧发颤,眼睛却偷偷往请愿书上溜,嘴角还抿了抿,像在使劲憋着什么。
“好!这就对了!”老张在监视器后点头,“这才是真实的人,哪有纯黑纯白的?”
请愿书被递进大门时,小郑的手指故意在纸角捏出个新的褶皱——那是他昨晚琢磨的细节,“当年递信的学生肯定紧张,手劲没准忽大忽小”。八字胡接过请愿书,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回去告诉你们师长,再闹,别怪我动真格的!”
“你敢!”小雅往前冲了一步,辫子甩得像鞭子,“这是四万万同胞的心意,你碾得碎纸,碾不碎民心!”她说着,眼泪真的掉了下来,砸在雪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林羽站在侧面,看着那封被踩脏的请愿书,忽然想起老张昨天说的“根”。那些签名里,有学生的娟秀字迹,有工人的粗犷墨团,还有老人的颤巍巍的勾画,可不就是老槐树的根须?密密麻麻,紧紧抓着土地。
“卡!完美!”老张兴奋地站起来,“小雅这滴泪,比剧本里写的还到位!”
收工时,王婶端出一大盆菜窝窝,大家蹲在炭炉边,就着咸菜啃得香。小郑把自己没吃完的红薯塞给扮演卫兵的小李:“哥,刚才踩请愿书那下,你是不是偷偷垫了层纸板?我看见你脚抬得特别高,落下来特轻。”
小李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俺爹说,他爷爷当年就干过卫兵,总念叨‘对学生下手忒亏心’,让俺演的时候积点德。”
老张听见了,没说话,只是往小李碗里多夹了块咸菜。林羽望着督军府紧闭的大门,阳光正好照在门环上,锃亮得晃眼。他忽然明白,老张为什么总在细节上较真——那些被踩脏的纸,发抖的手,偷偷垫的纸板,才是历史最真实的模样。
“明天拍请愿书被送到督军桌上的戏,”老张啃着窝窝说,“我让道具组做了份旧报纸,头版就是‘巴黎和会’的新闻,得让督军瞅着报纸骂‘这群洋鬼子’,再看看请愿书,眼神里得有点动摇——他不是石头,是个人。”
夕阳把大家的影子拉得老长,王婶在收拾碗筷,哼起了年轻时的小调。炭炉里的火还没灭,烤红薯的甜香混着菜窝窝的麦香,在晚风里慢慢飘远。林羽捡起那片被小雅眼泪打湿的雪,捏在手里,很快化成了水,凉丝丝的,却像带着股热乎劲儿。
他想,这大概就是老张坚持要拍“废话”的原因。那些菜窝窝的渣,红薯皮的焦,眼泪砸出的坑,看似多余,却让过去的日子活了过来,带着体温,带着心跳,带着烟火气,直直撞进现在的时光里。
夜色渐浓,老槐树上的残雪又落了几片,像是在为白天的故事轻轻鼓掌。片场的灯亮了起来,照在那些还没收拾的道具上,请愿书被小心地收进了防潮盒,稻草人卫兵的枪杆上,不知谁系了根红布条,在风里轻轻晃着,像个温柔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