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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开饭时间了。

六月底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老周烧烤”油腻腻的红塑料棚顶上,沉甸甸的,吸饱了水汽,仿佛随时要坠下来。老周叼着半截烧到过滤嘴的烟,眯眼望了望天,那浑浊的灰色让他心里也跟着一阵阵发紧。他狠狠嘬了最后一口,烟头在脚边积着黑乎乎油泥的水泥地上摁灭,溅起几点混浊的水星。

“都麻利点!桌椅搬外头去!中午天要放晴的!”老周哑着嗓子吼了一嗓子,唾沫星子在沉闷潮湿的空气里几乎凝成可见的雾点。他赌,赌这天憋了一上午的劲儿,总该泄出来了,赌那几片薄云后面藏着的是日头,而不是更大的祸事。店里几个伙计,小胖、阿强,还有个新来的半大小子,闷声应着,吭哧吭哧地把折叠塑料桌椅一张张拖到店门口那片用红油漆潦草划出的所谓“经营区域”。铁架子腿儿拖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周叔,这……风好像起大了,要不……加固一下?”小胖刚把一张油腻腻的桌子摆稳,一阵带着湿冷腥气的穿堂风猛地灌进巷子,卷起地上的废纸和塑料袋,扑打在他汗津津的胖脸上,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声音也跟着矮了半截。

老周眼皮都没抬,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加固?拿啥固?金链子锁啊?屁大点风,看把你吓的!赶紧的,别磨蹭!中午太阳出来,位置都抢不着!”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加固?说得轻巧!那专门压帐篷、固定桌椅的防风链和地钉,老贵了!前阵子债主堵门,他那点压箱底的钱刚填了窟窿,哪还有闲钱置办这些?他心里那点关于天气的隐忧,被这实实在在的穷字压得死死的,一丝侥幸像苔藓一样在缝隙里悄悄滋生——或许,或许这云真就散了?

桌椅在店门口歪歪斜斜地列了队,单薄得可怜,毫无根基,像一群随时准备溃散的逃兵。老周瞥了一眼,那点不安又被强行按了下去。他转身钻进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后厨,案板上堆着小山似的肉串,冰柜嗡嗡作响,催促着他。钱,得挣啊!不挣,下个月房租、伙计的工钱、还有银行那催命符一样的短信……哪一样不要命?

时间在烤炉的炙烤和食客的喧嚷中粘稠地流过。中午时分,奇迹般地,厚重的铅云竟真的裂开了一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惨白无力的阳光,斜斜地打在油腻的桌面上。老周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咚”地一声落了地,甚至有点沾沾自喜的侥幸。看吧,老天爷还是给条活路的!他抹了把额头上被炉火烤出来的油汗,嘴角咧开,吆喝声都带上了几分底气:“里头坐!外头凉快!啤酒管够!”

店里的烟火气一直喧嚣到天色擦黑。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渐起的风中摇曳,显得有气无力。食客们酒足饭饱,打着饱嗝,三三两两散去,留下一地狼藉的竹签、纸巾和空酒瓶。伙计们开始收拾残局,碗碟碰撞声稀稀拉拉。

老周捶了捶酸胀的后腰,长吁一口气,准备盘算下今天的流水。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呜咽声由远及近,贴着地面滚了过来。那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蛮力。紧接着,风,毫无征兆地,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巨兽,猛地咆哮起来!

“呜——嗷——!”

这不是穿堂风,这是兜头盖脸、劈头砸下的狂怒!

巷子瞬间成了风魔肆虐的甬道。垃圾桶“哐当”一声被掀翻,垃圾漫天飞舞。挂在店门口那盏摇摇欲坠的“老周烧烤”霓虹灯招牌,“噼啪”一声脆响,爆裂开来,火花四溅,最后几块残破的灯管碎片被狂风卷着,打着旋儿消失在漆黑的巷口。店门口的塑料防雨布被猛地撕扯开,像一面巨大的破旗,疯狂地抽打着空气,发出“啪啪”的爆响。

“桌子!”小胖的尖叫声被狂风撕得粉碎,只剩下一个惊恐变调的尾音。

老周的心猛地沉到了冰窖里,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像被雷劈中般猛地抬头望去——

噩梦在眼前上演。

那几十张轻飘飘的塑料桌椅,在狂暴的风中彻底失去了重量,变成了狂魔手中肆意抛掷的玩具!一张桌子被高高卷起,像断线的风筝,狠狠撞在对街斑驳的砖墙上,“咔嚓”一声巨响,桌腿扭曲断裂;几把椅子被风裹挟着,打着滚儿冲到了马路中央,一辆疾驰而过的出租车惊险地急刹避让,刺耳的刹车声淹没在风吼里;更多的桌椅,互相碰撞着、翻滚着,被那股蛮力推搡着,如同溃堤的洪水,涌向巷子另一侧那排停得整整齐齐的私家车!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或者是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拉长了感知。老周眼睁睁看着,像在看一场无法醒来的恐怖默片——

两张叠在一起的白色塑料椅,被一股凶猛的旋风精准地攫住、拔起,在半空中短暂地停顿了那么一刹那,仿佛风魔在挑选最完美的落点。然后,挟着千钧之力,它们化作两道惨白的、不祥的闪电,朝着斜前方一辆静静停泊的轿车,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结结实实地撞碎了狂风的嘶吼,也狠狠撞在老周的耳膜上,直透心脏!

那声音如此沉重,带着金属被强行扭曲、撕裂的呻吟。老周甚至觉得脚下的地面都随之震了一下。

风,似乎也在这一声巨响后,诡异地停顿了半秒。

借着昏黄摇曳的路灯光,老周看清了——一辆线条流畅、漆面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幽冷光泽的黑色奥迪A6。而此刻,它那光洁如镜的驾驶座车门上,赫然凹陷下去一大块!那凹陷的形状狰狞扭曲,边缘清晰地印着两张椅子叠压在一起的、支离破碎的轮廓。碎裂的白色塑料片,像丑陋的伤疤,还嵌在变形的车漆缝隙里。

完了!

这两个字,带着冰锥般的寒气,瞬间冻结了老周全身的血液。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车门上触目惊心的巨大凹痕,像一个黑洞,吸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和侥幸。

风依旧在吼,卷着垃圾和尘土扑打在脸上,生疼。但老周感觉不到。他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泥塑,只有眼珠子还能艰难地转动,死死钉在奥迪车门那处狰狞的凹陷上。那巨大的、扭曲的坑洞,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嘲笑着他之前所有的侥幸和吝啬。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感,顺着脊椎骨急速上蹿,瞬间麻痹了四肢百骸。完了!这两个字在他空白的脑海里疯狂撞击、回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周……周叔?”小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狂风里抖得不成样子,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死死抓住老周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老周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烫到一样甩开小胖的手。他浑浊的眼珠剧烈地转动着,扫过同样面无人色、呆若木鸡的阿强和那个新来的半大小子。伙计们的脸上,惊恐、茫然、还有一丝心照不宣的躲闪,像油彩一样混杂在一起。不需要言语,一种濒临绝境的默契在狂风暴雨中迅速凝结成形。

“都给我听着!”老周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豁出去的狠厉,压过了风的嘶吼,“谁他妈都不许说!听见没?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蹦!就当……就当没看见!风刮的!是风!懂吗?跟咱们没关系!谁要是多嘴……”他凶狠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挨个剐过伙计们的脸,最后落在小胖惨白的胖脸上,“……就他妈给我滚蛋!卷铺盖滚!”他猛地指向巷子深处那片狼藉,声音拔高到破音,“还不快去收拾!等着给人留把柄吗?!”

伙计们像被鞭子抽了一样猛地惊醒,慌不择路地扑向那些散落在巷子各处的、自家破损的桌椅残骸。塑料碎片、扭曲的钢管,在狂风里滚动,撞击着墙壁和垃圾桶,发出空洞又刺耳的噪音。他们低着头,拼命地拾捡,动作慌乱又狼狈,仿佛那满地狼藉的不是桌椅,而是他们自己碎了一地的魂儿。没人敢再朝那辆黑色奥迪看一眼,仿佛那是个看一眼就会招来灭顶之灾的诅咒之物。

老周自己也动了。他佝偻着背,像一匹受伤的老狼,冲到离奥迪车最近的地方,手脚并用地扒拉着地上散落的白色塑料碎片。一块锋利的残片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混着雨水和油污淌下来,他也浑然不觉。他只想把这些该死的“证据”赶紧清理掉,越快越好,埋得越深越好!风卷着冰凉的雨水抽在脸上,混合着他额头上滚烫的汗珠,又咸又涩。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堵住!堵住所有人的嘴!把这事死死捂住!那奥迪……一看就贵得要死……赔不起!把他老骨头拆了卖了也赔不起!

就在他们手忙脚乱、试图用混乱掩盖混乱的当口,巷子口那家连锁便利店的玻璃门“叮咚”一声滑开。一个穿着剪裁精良、深灰色薄呢大衣的男人走了出来。男人身形挺拔,约莫四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使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也透着股与这条油腻小巷格格不入的整洁和体面。他手里拎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矿泉水和面包。他正是那辆黑色奥迪A6的车主,陈默。

陈默显然被巷子里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和狼藉惊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开一个被风吹得滚过来的空垃圾桶,眉头微蹙,抬眼看向自己停车的位置。

下一秒,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在了原地。便利店的塑料袋脱手掉在地上,面包滚了出来,沾满了泥水。

昏黄的路灯光下,他那辆崭新的、今天早上还光洁如镜的奥迪A6,此刻驾驶座的车门上,一个巨大、扭曲、丑陋的凹陷,如同一个狞笑的伤疤,赤裸裸地闯入他的视线。凹陷的边缘,甚至还残留着几点刺眼的白色塑料碎屑。

陈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几步冲到车旁,手指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抚上那冰冷、变形的金属表面。那巨大的坑洞触感清晰,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真实感,狠狠砸在他心上。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巨大的荒谬感直冲头顶。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隼,扫向巷子里那几个正埋头疯狂收拾残骸的人影——老周和他的伙计们。

“喂!你们!”陈默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穿透了狂风的呼啸,直刺老周的耳膜,“谁干的?我的车!谁干的?!”

老周正弯腰去捡一块嵌入墙角缝隙的塑料碎片,闻声身体剧烈地一颤,动作瞬间僵住。他慢吞吞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腰,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惊讶、茫然和十二万分无辜的表情,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啊?车……车咋了?”老周的声音干涩,眼神飘忽,就是不敢落在陈默脸上,更不敢落在那处刺眼的凹陷上。他抬起沾满油污和血渍的手,胡乱地指了指天,“这鬼风!您瞧见没?吓死个人了!刚才那阵妖风,好家伙,跟疯了一样!垃圾桶都上天了!您这车……唉,真是遭罪了!准是……准是让风刮来的什么东西给砸了吧?啧啧,这天灾,真是没处说理去!”

小胖、阿强他们全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连呼吸都屏住了。

陈默的目光像探照灯,冷冷地扫过老周那张写满“无辜”的脸,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伙计,最后落在地上那些还没来得及完全清理干净的、属于烧烤店的白色塑料椅残片上。他沉默了几秒钟,巷子里只剩下风声呜咽和塑料布疯狂拍打的噪音。

“不知道?”陈默的声音更冷了,嘴角甚至扯出一丝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好,很好。”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弯腰捡起地上的塑料袋,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紧抿的唇线和下颌冷硬的线条。他不再看老周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只是几块碍眼的石头。他径直走向巷子口那个挂着“物业管理处”小牌子的房间,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老周看着陈默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物业管理处的门后,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非但没有落下,反而“咯噔”一下,沉到了无底深渊。一股更强烈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物业?监控!他猛地抬头,目光惊恐地投向巷子深处那个不起眼的、对着这片停车区的黑色摄像头!那小小的、冰冷的镜头,此刻在他眼里,如同恶魔的眼睛!

“坏了……”老周面如死灰,喃喃自语,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刚才那点拙劣的表演和强装的镇定,在那个小小的摄像头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物业管理处那扇刷着绿漆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隔绝了巷子里肆虐的风声和塑料布的嘶鸣。老周僵立在原地,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枯木,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门内隐约传出的动静。陈默低沉但条理清晰的陈述声,物业人员模糊的回应,还有……一阵轻微的、设备启动的嗡鸣。

那嗡鸣声像细密的钢针,扎进老周的太阳穴,疼得他眼前发黑。监控!他们一定在调监控!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冰冷的屏幕上,会清晰地回放出怎样让他万劫不复的画面——狂风如何卷起他的桌椅,那两张该死的白椅子如何在半空中翻滚,又如何精准地、狠狠地砸在那辆昂贵的黑车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巷子里的风似乎小了些,但空气却凝固得如同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伙计的心头。没人说话,也没人再假装收拾。小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微微发抖。阿强背靠着油腻的墙壁,眼神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新来的小子干脆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一个小时,那扇绿漆铁门终于再次打开了。

先出来的是物业的张伯,一个干瘦的老头,手里捏着一串钥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复杂地扫了老周一眼,那一眼让老周从头凉到了脚。紧接着,陈默走了出来。他手里紧紧捏着一个银色的U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加冷峻,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他没有看老周,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越过混乱的巷子,再次落在那辆奥迪车门狰狞的凹陷上,眼神里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一种……冰冷的了然。

他拿着U盘,径直朝老周走了过来。皮鞋踩在湿漉漉、满是油污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不紧不慢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老周的心尖上。

陈默在老周面前站定。巷子里的风卷着残余的垃圾碎片,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儿。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如同两尊对峙的、沉默的石像。

陈默举起手里的U盘,银色的外壳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光。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周老板,监控录像,我拷贝了一份。”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老周躲闪的眼睛,“高清的。从你的桌椅怎么被风卷起来,到它们怎么飞过整条巷子,再到……”他的视线转向奥迪车,“……怎么砸上去的,清清楚楚。风,是天灾。但桌椅是你的,没固定好,也是事实。责任,总要有人负。”

老周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最后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崩裂,露出底下灰败的底色。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扼住了脖子。他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了绝望的血丝,一种困兽般的凶光迸发出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沙哑:

“我负?!我负什么责?!”他挥舞着手臂,指向依旧阴沉的天空,唾沫星子喷溅,“老天爷刮的风!老天爷砸了你的车!你找老天爷赔去啊!凭什么赖我?!我起早贪黑挣几个血汗钱容易吗?啊?风刮跑了我的桌子椅子,我还没处说理呢!你倒好,开着几十万的好车,还要讹我这小老百姓?!没门!”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带喘,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那张布满风霜和油污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穷途末路者的蛮横与悲愤。

陈默静静地看着他爆发,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等老周吼完了,巷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陈默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沉甸甸的东西:

“周老板,讲道理。桌椅是你的财产,你有责任管理好它们,避免它们对他人或他人的财产造成损害。这是法律上的‘过错责任’。风再大,如果你固定好了,它们飞不起来,也砸不到我的车。监控拍得很清楚,你的桌椅当时就那样散放在外面,没有任何固定措施。”他扬了扬手中的U盘,“证据就在这里。你如果坚持不认,那我们就换个地方讲道理。交警队,或者法院,你选。”

“法院”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老周的心口。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强撑着才没倒下去。交警队?法院?那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请律师?打官司?那得多少钱?!他想起银行催款的短信,想起房东不耐烦的脸,想起堆积在冰柜里等着变成钱的肉串……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倒了那点虚张声势的蛮横,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我……我……”老周张着嘴,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半天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没钱……我赔不起……”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哭腔,佝偻的背脊垮塌下来,整个人瞬间老了十岁,只剩下无尽的惶恐和卑微。

陈默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被抽空了所有气力的男人,看着他浑浊眼睛里弥漫的恐惧和绝望,那眼神像极了某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小兽。陈默沉默着,巷子里只有风声呜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声音说:

“周老板,车……很重要。”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目光垂落,不再看老周,而是落在自己沾了些泥水的皮鞋尖上,“我……昨天刚被公司裁员。干了十五年,说没就没了。”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底深处那抹强撑的体面外壳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脆弱,“这车……是分期付款买的,还有两年才能供完。它……是我现在唯一还能撑住的东西了。是我最后一点……体面。”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抱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重的、被生活重锤击打后的无力感。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老周的心上,也砸碎了这油腻小巷里最后一点虚伪的喧嚣。

老周彻底僵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体面呢子大衣的男人,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深重的疲惫和强压下去的狼狈。裁员?分期付款?最后的体面?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刚才那点“穷就有理”的可怜借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老周的喉咙口,又酸又涩。他想起自己为了开这个店,抵押了老家的房子,想起催债电话里一次比一次难听的辱骂,想起每天凌晨爬起来串肉串时冻得发僵的手指……体面?他们这种人,哪里配谈什么体面?活着,像牲口一样能喘气,能还上债,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可眼前这个男人,他最后的那点体面,却被自己店里飞出去的破椅子,砸了个稀巴烂!

老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辆奥迪车门上的巨大凹痕。那狰狞的伤口,此刻在他眼里,不再仅仅意味着天文数字的赔偿,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名为“侥幸”的遮羞布上。他之前所有的抵赖、推脱、蛮横,在这个男人平静却直击要害的话语面前,显得如此卑劣、如此可笑。

空气凝固了。风似乎也识趣地小了许多,只剩下零星的呜咽。巷子里死寂一片,连几个伙计都忘记了害怕,呆呆地看着对峙的两人。

老周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裤兜,摸索着,那里通常塞着几包廉价的烟。可他的手刚伸进去,就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小东西。

是他的婚戒。

为了凑烧烤店开张的本钱,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搜刮了一遍,连老婆当年陪嫁的金戒指都偷偷熔了换钱。只剩下这枚不值钱的、箍了他几十年的素圈婚戒,他一直贴身藏着,像最后一点念想。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那圈冰冷的金属,戒指边缘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这痛感,反而奇异地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大得几乎要把脖子扭断。浑浊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看向陈默,那眼神里有挣扎,有痛苦,有巨大的不舍,最终,却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覆盖。

“我……我赔!”老周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子,“我认!是我店里的椅子砸的!是我……没把东西看好!”他一边说着,一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那只布满裂口和油污的手掌摊开,掌心托着一枚黯淡无光的、磨得有些发亮的素圈银戒指。

他盯着那枚戒指,眼神像在告别一个至亲的骨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个,是我老婆当年……不值钱,是个银的……您……您先拿着抵……抵一点。剩下的钱……我……我砸锅卖铁,我卖血!我给您写欠条!我老周……说话算话!求您……别……别告我……”最后几个字,几乎成了气声,带着卑微的乞求。

陈默的目光落在老周掌心那枚小小的、黯淡的银戒指上,又缓缓移向他那张瞬间苍老绝望、却终于不再躲闪的脸。那上面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油污和汗水,此刻却奇异地洗去了一些市侩和蛮横,只剩下一个被生活彻底击垮、却终于选择直面责任的男人最原始的痛苦与无助。

陈默眼底深处那层冰冷的硬壳,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巷子里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却没有去碰那枚戒指。他的手越过老周的手掌,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按在了老周僵硬颤抖的肩膀上。

“戒指,收好。”陈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沙哑,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欠条,也不必了。明天一早,我会联系4S店定损。修车需要多少钱,你照单付清就行。记住今天的话,周老板,东西要看管好。人……比车难修多了。”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一句沉甸甸的箴言,重重地砸在寂静的巷子里,也砸在老周的心坎上。

说完,陈默深深地看了老周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疲惫,有谅解,或许还有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苍凉。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那辆带着伤痕的奥迪。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车门边,伸出微颤的手,指尖轻轻拂过那道狰狞的凹痕边缘,动作轻柔得如同触摸易碎的瓷器,又带着一种无声的告别。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尘埃气息的冰冷空气,然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引擎低沉地启动,车灯划破昏暗的巷子,缓缓驶离。

老周像一尊彻底风化的石像,僵立在原地,摊开的掌心还托着那枚冰冷的银戒指。陈默最后那句话,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里反复灼烧——“人比车难修多了”。他慢慢合拢手掌,粗糙的指腹紧紧包裹住那枚小小的戒指,冰冷的金属边缘硌得生疼,这痛感却让他麻木的神经有了一丝知觉。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依旧狼藉的巷子,扫过那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垃圾桶、破碎的灯箱碎片,还有远处墙角下,一个被风刮倒、压住了半个盲道的路牌。

他猛地动了一下,像是生锈的机器被强行启动。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说话,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倒伏的路牌。金属的牌子沾满了泥水,倒在那里,像城市的一个疮疤。老周蹲下身,伸出那双沾满油污、伤口还在渗血的手,抓住冰冷湿滑的金属边缘。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毕露,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牌子一点一点地从泥水里拖拽起来。他用手臂蹭掉牌子上的污泥,又用袖子仔细擦去上面模糊的指示标识。然后,他像一头固执的老牛,肩膀死死抵住牌子的背面,双脚蹬着湿滑的地面,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将它重新顶回垂直的位置。沉重的金属底座重新嵌入固定在地面的凹槽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汗水混着泥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滴在冰冷的地上。他喘着粗气,扶着路牌歇了几秒,浑浊的目光却已投向巷子深处另一个歪斜的垃圾桶……

夜色浓稠如墨,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又细密地飘洒下来,落在巷子里尚未干透的水洼中,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而昏黄。

老周浑身湿透,单薄的旧夹克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他沉默地、机械地干着活。扶正最后一个被风吹歪的塑料隔离墩,用力将它按回原位后,他才终于直起腰。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抬起手,用同样冰冷湿透的袖子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巷子恢复了基本的秩序,至少不再是一片狼藉的废墟。破碎的灯箱碎片、大块的桌椅残骸被他堆到了店门口一个不碍眼的角落。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步挪回店门口。小胖、阿强他们还缩在屋檐下,像几只受惊的鹌鹑,眼巴巴地看着他。

老周没看他们,径直走到那张唯一还算完整、之前被他慌乱中死死抱在怀里才没被风吹跑的折叠桌旁。他摸索着从油腻的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又扯过一张撕下来的、用来垫烤串的粗糙油纸。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欠条

今欠 陈默先生 车辆维修费(具体金额待4S店定损后确定)。

欠款人:周大福

日期:2025年6月26日”

字迹歪歪扭扭,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写完后,他把这张油乎乎的欠条郑重地、对折再对折,塞进了自己衬衣最里面的口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枚银戒指,被他重新戴回了左手无名指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目光扫过几个伙计,声音嘶哑得厉害:“都回吧。明天……照常开业。”

伙计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小胖嗫嚅着:“周叔,那车……”

“车的事,不用你们管!”老周粗暴地打断他,语气却透着一股认命般的疲惫,“该赔的,一分不会少。都走!”

看着伙计们缩着脖子,踩着雨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巷口,老周才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冰冷的雨夜里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他转过身,背对着空荡、泥泞、但已恢复了些许秩序的巷子,抬头望向那盏在风雨中依旧亮着的、属于“老周烧烤”的残破灯泡。昏黄的光晕在他满是皱纹和水迹的脸上跳动,映亮了他眼中那片沉沉的、如同脚下这条被雨水反复冲刷的小巷般的泥泞底色。那底色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碾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缓慢地试图重新凝聚。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冲刷着油腻的地面,也冲刷着这个夜晚留下的所有痕迹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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