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草堂的空气被陈年药柜的木质气息和新鲜草药的清苦味道浸透，仿佛凝成一种粘稠的实体，挤压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客人。落霞秘境开启在即，这间青阳城最大的药铺早已被蜂拥而至的冒险者挤得水泄不通，讨价还价的嘶喊、伙计尖利的报药名与价格声、铜币银币叮当作响的碰撞声，混合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浪潮。
林阳缩在靠近后门一处相对清冷的角落，半旧的靛蓝布衫袖口沾着几点不起眼的药渍，他微微佝偻着背，努力让自己融入这片混乱背景板中，毫不起眼。手里捏着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粗糙纸片，上面罗列的是《玄天秘录》基础篇里破瘴丹所需的最后几味辅材：七叶净心莲莲子三颗、百年樟木炭灰一两、无根水三盏晨露未曦者。前两样已经用几枚金币和一小块李家库房里“顺”出来的劣等寒铁矿石从柜台伙计那里换到了手，此刻正稳妥地收在他怀里最贴身的暗袋里。唯独这“无根水”需现取，伙计不耐烦地指着后院天井的方向：“自己拿玉瓶去接！下雨才有，没雨就等着！别挡道！”
林阳赔着小心点头，从旁边木架上取了一只最便宜的粗陶瓶，刚转身欲往后院去，一股熟悉的、清冷如雪后寒梅的幽香毫无征兆地撞入鼻端，混杂在浓烈的药味汗味中，却瞬间割裂了周遭所有的喧嚣，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人流如同浑浊的河水般涌动，一个身着素白劲装的纤细身影被裹挟着，正穿过药铺中央最拥挤的区域，朝摆放高阶疗伤丹药的琉璃柜台走去。苏沐月。她清丽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着一层薄冰，唯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宇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她身后跟着两名气息沉稳的苏家护卫，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但在这摩肩接踵的环境里，他们的警戒显得如此徒劳。
苏沐月显然在为即将到来的秘境之行做最后的物资补充，目标明确地走向那些价格高得令人咋舌的丹药区域。她在一个摆放着“小金刚符”的柜台前停下，指尖拈起一张流转着淡金色光泽的符箓仔细审视，符箓上繁复的纹路映着她清冷的眸子，似乎在权衡其高昂价格与实用价值。
就在她专注之时，旁边一个急着抢购“回气散”的佣兵猛地一个趔趄，沉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她撞来！护卫反应慢了半拍，惊呼被堵在喉咙里。眼看那佣兵沾满泥污的肩甲就要撞上苏沐月纤尘不染的白衣，林阳的身体几乎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就做出了动作。他仿佛被身后涌动的人潮“推搡”着向前踉跄了几步，手中那只准备去接无根水的粗陶瓶“恰好”脱手飞出，划过一道笨拙的弧线，“啪”地一声脆响，在那佣兵脚边摔得粉碎！
飞溅的陶片和水迹让佣兵下意识地收脚急停，庞大的身躯硬生生顿住，距离苏沐月仅剩半尺之遥。混乱只在一瞬。护卫终于抢上前，隔开了惊魂未定的佣兵。苏沐月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只是在那陶瓶碎裂的瞬间，握着金刚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清冷的目光如同骤然出鞘的冰刃，精准地刺向“肇事者”的方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拉伸、凝固。药铺里鼎沸的人声、刺鼻的药味、晃动的光影，都瞬间退潮般模糊远去，只剩下角落里那个佝偻着背、一脸“惊慌失措”的少年。林阳脸上还残留着精心调配的暗黄药泥，此刻混合着真实的“闯祸”后的无措，显得格外狼狈可笑。他正手忙脚乱地蹲下身，试图收拾地上的碎陶片，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嘟囔着：“哎哟！对不住对不住！手滑了……这水……这瓶子……”
然而，就在他抬眼“无意”间撞上苏沐月投射过来的冰冷审视目光时，一切伪装下的慌乱瞬间敛去，如同潮水退去露出深藏于海底的礁石。那双被刻意敛去光芒的眸子里，倏然漾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清晰、锐利，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甚至还有几分……促狭？他蹲在地上，动作停滞，却对着几步之外、宛如冰雕玉琢的苏家大小姐，极其自然地、轻轻地眨了一下左眼。
这个动作快如电光火石，细微得仿佛只是他收拾碎片时一次不经意的眼皮颤动，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精准地劈入苏沐月强自镇定的心湖！苏沐月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瞬间窜上头顶，握着金刚符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李家覆灭那夜冲天火光下他“崩溃”的哀求，林家昭雪公告贴满全城时他“懵懂”的傻笑，苏家被罚没三家店铺时他“事不关己”的闲逛……所有过往的画面碎片，此刻被这个轻佻的眨眼动作强行串联，狠狠撞击着她的认知！
眼前这个蹲在地上、衣衫半旧、脸上沾着污渍的“废柴”，与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将城主府与苏家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幕后黑手，两个截然相反的形象在她脑海中疯狂撕扯！震撼、恼怒、一丝被愚弄的羞耻感，以及更深层、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绝对掌控力所吸引的悸动，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冰封的心湖下奔涌冲撞！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
清冷的面具出现一丝裂痕，冰封的眸底骤然燃起两簇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火焰，那是一种被彻底看穿、被无声挑衅后的巨大震动！她猛地别过脸去，线条优美的下颌绷紧成一个冷硬的弧度，仿佛多看一眼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都会灼伤她的眼睛。然而，就在她侧过脸的刹那，几缕未被高高束起的乌黑发丝垂落，半掩住那小巧如玉的耳廓——一抹迅速蔓延开的、如同晚霞初染般的绯红，正不受控制地浸透了那原本白皙剔透的耳根肌肤，在药铺昏黄的光线下，灼灼生辉，泄露了所有冰层之下汹涌的暗流。
林阳慢吞吞地站起身，手里捏着两片最大的碎陶片，脸上重新堆起那副闯祸后心虚又讨好的讪笑，对着苏沐月身旁如临大敌的护卫连连点头哈腰：“惊扰了惊扰了，实在对不住！”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苏沐月紧握金刚符的手和那红得滴血的耳根，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更深了几分，随即又迅速隐没在卑微的歉意中。他不再停留，转身挤出人群，走向后院天井的方向，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意外。
苏沐月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她将手中的金刚符放回柜台，声音比寒冰更冷冽几分：“品质尚可，价格虚高两成。苏家虽窘迫，却也不做冤大头。” 她不再看那符箓，目光转向旁边柜台上一排标注着“强力驱兽粉”的瓷瓶。护卫连忙应是，开始与伙计重新交涉。
然而苏沐月的注意力却始终无法完全集中，眼角的余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瞥向后院门帘的方向。林阳正站在天井的石槽边，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新拿的陶瓶承接屋檐滴落的雨水。他背对着药铺大堂，身影在细密的雨帘中显得有些模糊。但苏沐月却清晰地“看到”，他微微侧过头，对着大堂的方向，嘴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弧度——那是属于猎人锁定猎物时、掌控一切的、带着无尽骚气的笑意！
一股强烈的被窥视感瞬间攫住了她，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在那无声的笑意中被洞穿、被把玩！她猛地收回目光，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强行驱散那荒谬的感觉，但那抹笑意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脑海深处。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价格清单，但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警惕与莫名悸动的涟漪，已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中悄然扩散开来。
林阳将盛满无根水的陶瓶仔细封好，塞入怀中。他并未立刻离开万草堂，而是装作继续挑选药材的样子，在几个相对冷僻的药柜前徘徊。指尖拂过一株叶片边缘带着诡异蛇纹的墨绿色小草——蛇涎草。白日里在鬼市角落用三枚银币“捡漏”买下的那几株，此刻正安稳地躺在他贴身的纳物袋里。而眼前这株，标价赫然是十枚金币！“啧，黑，真黑。”他咕哝一声，摇摇头走开，拿起旁边一块灰扑扑、毫不起眼的沉阴铁渣掂量，这正是他昨夜从南城铁匠铺废料堆里“淘”来的东西，在这里竟也被当作“稀有炼器辅材”标上了不菲的价格。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这些价格虚高的药材矿石，一边将一丝微弱的玄力悄然注入泥丸宫深处，催动《玄天秘录》淬炼出的“灵犀感知”。无形的精神触须如同水波般向四周悄然扩散，瞬间覆盖了整个喧嚣的万草堂。感知扫过苏沐月所在的位置，她身上那股清冷而略带紊乱的气息如同黑夜中的火炬般鲜明。她仍在与伙计就几瓶高阶解毒丹的价格进行最后的拉锯，那份冰冷的坚持下隐藏着苏家如今捉襟见肘的窘迫。
感知继续延伸，掠过无数嘈杂的灵魂光点，最终在药铺斜对面街角一个卖糖人的小摊贩身上，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窥探目光！那摊贩看似在专注地熬煮糖稀，捏着糖人的手指却稳定得异于常人，眼角的余光如同淬毒的针，正牢牢锁定着万草堂的后门——正是林阳刚才走出的方向！城主府的暗哨！
林阳心中冷笑，脸上却适时地露出对药价不满的肉痛表情，将手中的沉阴铁渣丢回药柜，仿佛彻底放弃了采购的念头。他转身，像个被高价吓退的普通采药人，唉声叹气地挤出万草堂，汇入朱雀大街上汹涌的人潮。在转身的瞬间，他“无意”地朝糖人摊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空洞茫然，与任何一个被高价药材打击到的路人毫无二致。摊贩依旧在熬煮他的糖稀，捏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兔子，似乎刚才那阴冷的窥探从未存在。
林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苏沐月最终以九折的价格拿到了那几瓶解毒丹，在护卫的簇拥下走出万草堂。冰冷的雨丝落在她依旧泛着淡淡绯红的耳廓上，带来一丝清凉。她站在药铺门口，目光扫过对面那个捏糖人的摊贩，秀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摊贩的手艺实在拙劣，捏出的糖兔子形状怪异，然而他低头熬糖时，脖颈后衣领下隐约露出的一小片玄色鳞甲纹身，却让她心头骤然一凛！
那是城主府暗卫“玄鳞卫”独有的标识！他们果然在盯着林家，盯着……那个人！一股更深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她收回目光，不再停留，素白的身影在细雨中迅速远去，仿佛要将身后药铺里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视、那无声的眨眼、那掌控一切的骚包笑意，连同那暗处的窥探，都彻底抛在潮湿的青石街道上。
细雨无声地落在青阳城古老的街巷，洗刷着石板路上的泥泞，却冲不散人心深处悄然布下的迷雾。万草堂的喧嚣被雨幕隔开，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