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栖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辛予戎。
回北境?
去那刀兵四起、凶险万分之地?
只听辛予戎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之事:
“北疆烽烟又起,边关告急。家父与两位弟弟皆在军中,此番必是首当其冲。我身为长子,不能坐视父兄赴险,独享京城安宁。”
桃栖张了张口,急切道:
“可是……你苦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就算你很能打,但战场上刀剑无眼,何必放弃功名前程回去参军?”
辛予戎微微摇头:
“功名于我,并非执念。我辛家世代将门,守土安邦是刻在骨子里的责任。况且……”
他顿了顿,看着桃栖那副焦急又欲言又止的模样,语气缓和了些,却转移了话题:
“如今这世道越发不太平了。京城外尚且有如此多的流民,更远之地恐怕早已盗匪横行,民生凋敝。你的家人……”
他迟疑了一下,改口道:
“你既已归来,也不必再执着于什么报恩之事。当初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
他微微停顿,目光移向跳动的烛火,声音低沉了几分:
“我也并非你想象中那般是什么好人。”
桃栖立刻摇头,语气坚定:
“不!在我心里,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想起化形之初最狼狈的时刻,他给予的衣袍、热粥和容身之所,却从未有过任何索取和要求。
辛予戎看着她那双写满不解和执拗的金色眼眸,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讲述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小时候,我有个妹妹,总喜欢缠着我问东问西……若她还在,年纪应与你相仿了。”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怀念,随即又沉了下去。
“那时我十七岁,早已随父亲在军中历练。年少气盛,骑马射箭,弓马娴熟,军中同辈无人能及。”
他说着,眼中却无半分追忆往昔峥嵘的得意,反而蒙上了一层灰霾。
“但我不喜欢杀人。每次挽弓搭箭,看到对面那些同样年轻、甚至带着惊恐的脸,我总会想,他们或许也是谁家的儿子,谁的兄长,便于心不忍。”
“可军中不容慈手软。你不杀人,人便杀你。”
“每次征战归来,见到母亲温柔的目光和妹妹天真的笑脸,我便告诉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我在保护我的家人。”
油灯的火焰微微跳动了一下,映得他侧脸轮廓明明暗暗。
“直到后来,有一次追击一小股流窜的蛮人游骑。”
“我射杀了那个为首的年轻蛮人。他倒下时,旁边的帐篷里跑出来一个小丫头,看起来比我妹妹还要小些,梳着歪歪扭扭的小辫子。”
“她就那么跑出来,扑到她哥哥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辛予戎的眼神彻底空洞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日的景象。
“而我……就骑在马上,手里的弓还没放下。”
他的语气变得艰涩。
“我看着那小姑娘眼中瞬间涌起的恐惧和刻骨的仇恨……我慌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是怕她将来的报复?还是怕那死者的亡魂?或许只是怕自己再也维持不住那层伪善的表象。”
“等我回过神来时……”
“我已经把那个小姑娘也杀了。”
“那时,我用了无数借口欺骗自己,试图说服自己这是战场上的不得已,是必要的牺牲。”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
“每当我想起那些人临死前的眼神,他们亲人可能遭受的痛苦……越想越痛苦,越想越难以承受……”
“甚至一度生出过一种极其邪恶的念头:不如把他们都送去团聚,是否就再无痛苦?”
辛予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内容却让桃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看着灯下书生清俊却略显苍白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寒意掠过心头。
但他的语气随即颓丧下来,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兴许是老天也看不下去,降下了惩罚。”
“不久后,我妹妹得了一种怪病。每日进食不少,人却日渐消瘦,精神萎靡……我们寻遍名医,甚至求访修士,得到的只有一个答复:‘神仙难救’。”
“没过多久,那个曾经阳光明媚、总爱缠着我的小丫头,就……没了。”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很快又强自镇定下去。
“母亲因此抑郁成疾,不久也随妹妹去了。”
“可父亲……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仿佛死的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依旧终日待在军中,甚至连家都很少回。”
辛予戎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
“我不懂他为何如此冷酷,也不想再去深究。”
“于是我离开了家,来到京城,只想埋首书卷,寻求一个答案,或者……只是一种逃避。然后在来的路上……遇见了你。”
后面的事情,桃栖都知道了。
他语气平淡地将这些惨痛的过往娓娓道来,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但那字里行间弥漫出的浓重悲伤与自责,却让桃栖的心脏紧紧揪起,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我虽然……”
她想说自己虽然现在修为不高,但总能帮上忙,保护他!
话未说完,便被辛予戎抬手打断。
他转过头看向她:
“桃栖,你是修士吧。”
桃栖浑身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书生。
他……他怎么会知道?!
自己明明隐藏得很好!
是刚才对付范萋时露了痕迹?
还是更早?
辛予戎没有解释他是如何看穿的,继续说道:
“你既为修士,应当知晓修真界的规矩。凡人间王朝征战,修士不得轻易插手。若一方请动修士,另一方势必也会寻求修士相助。”
“届时,凡人的战争便会升级为修士间的斗法,波及更广,死伤只会更多。这不是帮忙,而是添乱。”
桃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书生说的没错,这是修真界默认的规则。
她若以修士身份介入北境之战,确实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她最终低下头,声音低落下去,带着浓浓的不舍与担忧:
“那……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
辛予戎看着她失落的样子,再次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动作依旧温和:
“收拾一下,几日后便动身。至于归期……快则三五载,若局势复杂,或许八九年也未可知。”
桃栖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书生一旦决定的事情,便不会改。
她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将千言万语和满腔的忧虑都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