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灰黄的土，吹过塌陷的大坑。
地上全是裂缝，没有草，也没有树。枯树枝从石头缝里伸出来，像死人伸出的手。远处有山，看不清楚，天和地连在一起。空气里有一股烧焦的味道，还有一点像铁锈的气味，可能是血干了留下的。
陈岩跪在地上，手还在王强胸口按着。他的手指冷，但掌心很热。他用力压，想让王强的心跳起来。可不管怎么压，都没有反应。王强的脸发青，嘴唇是紫色的，眼睛微微睁着，好像死前看到了什么。
“你醒啊……”陈岩低声说，声音很哑，“你说要听我写的诗，你怎么先走了？”
没人回答。
李明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水囊的盖子没松开。这是王强出发前给他的，皮做的，边都磨破了，扣环上刻着几个字：“饮者不死，行者不归。”现在水囊还在，人却没了。李明的手有点抖，不是怕，是心里堵得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回不了头了。
苏明远抱着一本破书，叫《续命诗引术》。书页发黑，像是被火烧过，书脊断了，封面也掉了，露出里面的纸。纸上写着红字和黑字，有些能看清，有些被涂掉或烧坏了。整本书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香又像是烂木头味。
谁都没动，谁也没说话。
风刮在耳边，呼呼响，像有人在哭。天一直暗着，太阳不出来。这片地好像不要光，也不要活的东西。
突然，地面开始晃。
一开始只是轻轻颤，像地底下有东西翻身。接着越晃越厉害，脚下的石头滚来滚去，岩壁发出咔咔声。这不是风，也不是山崩，是地在动，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下面钻出来。
三人猛地回头。
刚才石屋的地方裂开一条缝，很深，黑气冒出来，像烟又像雾，慢慢往上飘。那黑气不散，反而转着圈，渐渐变成一个人形。它越来越高，最后站直了——比普通人高一倍，穿着破旧长袍，布条乱飞，像是坟里爬出来的。
最吓人的是它的脸。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只是一片空白。可在那空脸上，有两个小亮点，像黑暗里的灯，一闪一闪。
它抬起手，掌心出现一团暗光，里面浮出半行字：“诗成魂归”。
声音直接在脑子里响起，不是耳朵听到的：
“你们拿不走。”
这声音像钟响，又像很多人一起说话，重重叠叠，听着让人害怕。
“这里封了一千年，不准碰。”
空气一下子变冷，陈岩觉得肩膀上有东西压着，喘不过气。他咬牙挺直身子，死死盯着那黑影。
苏明远站起来，把书抱紧。他手还在抖，但眼神变了，不再胆小，也不再犹豫。他看着黑影，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王强死了。我们不是来偷的，是来救人的。”
黑影不动，像块石头。只有那两个亮点忽明忽暗，像是在看他们，又像是在想什么。
李明开口，声音很冷：“刘斌还在等。他说诗能救人，也能杀人。我们现在来了，你拦不住。”
这话一说，黑影突然转头看他。脸还是空的，但那团光闪了一下，像是生气，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试你们的真心。”它说，“和上一个一样。”
说完，周围更冷了。空中出现一圈圈发光的符号，像水波一样扩散。那是古老的禁制，正在重新启动。
陈岩把王强背起来，靠在墙边放好。他动作很轻，怕吵了他。然后他拿下腰上的铁拳套，咔一声戴在右手上。金属咬合的声音很清脆，指节咯咯响。
他往前走一步，踩碎一块石头。
“别玩什么念诗的游戏。”他说，“我们要的东西，就在你后面。”
黑影抬手，暗光炸开，七道残句飞出来——
“吾诗未成——”
“何故夺命——”
“血染山河——”
“魂断九幽——”
“笔落惊雷——”
“焚身祭道——”
“终章未启——”
每一道字都带着风砸下来，打在地上，石头裂开，裂缝到处都是。苏明远被气浪掀翻，撞到墙上，嘴角流出血。他想站起来，又被震倒。
李明冲过去拉他，却被一道残句擦过肩膀，衣服撕开，肉翻出来，血立刻湿透衣服。他闷哼一声，没后退，反而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片，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线——这是他们从古书里找到的“反光咒印”，说是能对付这种虚影。
陈岩冲上去，拳头打向黑影的脸。
砰！
打中了，但像打在铁上，手震得发麻。黑影一挥手，一股力量把他甩出去三丈远，摔进碎石堆，背撞上石头，喉咙一甜，差点吐血。
“太弱。”黑影说，“退下。”
陈岩趴在地上喘气，慢慢撑起来，活动手腕。他看了眼王强躺着的方向，咬紧牙，眼里有痛也有恨。
“你说要听我写的诗……我现在就写给你看。”
他不再正面冲，而是绕到侧面，故意踩重脚步，吸引注意。黑影果然转身追他，双臂一挥，又甩出三道残句，像刀一样割空气。
就在这时，李明跳起来，把铜片狠狠砸向黑影右眼位置。
啪！
铜片撞上，发出金属声。黑影身体一震，闷哼一声，动作第一次停了一下。
“有用！”李明低声说，“它怕光！”
苏明远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他盯着那两个亮点，发现一件事——每次残句飞出，那两个点就会亮一下。虽然它没眼睛，但这两个亮点像是它看东西的地方。
“弱点在前面，发光的地方。”他拉住李明的衣服，“打那里。”
李明点头，赶紧拿出一面小铜镜，贴在墙上，借着地形把光反射过去。一道斜光照在黑影左眼位置。
它猛地偏头，动作僵了一下。
“果然！”李明眼神一亮，“它怕光！”
陈岩看到，立刻改变打法。他不再硬拼，而是躲在石头后面，悄悄靠近。他记得父亲说过：“真正的战士，不是最强的那个，而是最后一个还能站着的。”
他闭眼，感觉体内的力气流动。铁拳套上的符文开始发热，这是家族战技要发动的信号。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右拳紧握，全身力气集中。
黑影察觉不对，急忙回头，双臂张开，又要放残句。
就是现在！
陈岩从地上跳起，借着石头一蹬，整个人像箭一样冲出去。右拳直打黑影的脸，目标就是那两个亮点！
轰！
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炸了。黑影剧烈抖动，暗光快速闪烁，还没放出的残句就消失了。它的身体开始变形，长袍一块块掉落，露出里面的骨架，肋骨一根根露出来，脊椎弯得像弓。
“不可能……凡人……伤不得我……”
话没说完，陈岩收回拳头，又是一记上勾拳，正中下巴。
咔！
骨头断了的声音。
黑影仰面倒下，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那团光彻底灭了，只剩两个焦黑的洞，像被烧穿的眼窝。
四周安静了。
风停了，雾也淡了。阳光终于照下来，落在那具倒下的身体上。
苏明远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刚才那一战耗尽了他的灵力，连最基本的术法都用不了。他靠着墙，视线模糊，但还是盯着前方。
李明快步走过去，低头一看——地上有一本书，泛黄的封面写着《续命诗引术》，旁边有一朵花，晶莹剔透，银光闪闪，花瓣像水晶做的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
“是真的。”他捡起书确认，“我们拿到了。”
陈岩走回来，看了一眼那朵花，没说话。他蹲下，从王强怀里拿出一支竹笛，轻轻放进他手里，再把披风拉上来，盖住了脸。
这支竹笛是王强妈妈留给他的，听说吹起来能唤来风。他曾笑着说：“等我死了，你就吹一首送我上路。”
现在，他真的走了。
“你的诗，我会写完。”陈岩低声说，声音很小。
李明打开随身的玉匣，先把书放进去，再小心托起那朵九转还魂草，放进内层。匣子合上，自动锁死，发出轻轻的咔哒声。这是特制的盒子，能保护灵药不受影响。
苏明远扶着墙站起来，看了看天。东方开始发白，雾被阳光刺破，露出一线蓝。
“走吧。”他说，“不能再待了。”
三人刚转身，脚下大地突然下沉。
裂谷边缘开始塌，大块石头滚下去。刚才战斗的地方迅速下陷，变成一个黑洞，连黑影的残骸都被吞了进去。地面像一张嘴，慢慢合上，吞掉一切。
“快！”李明喊，“出口要关了！”
他们沿着原路跑，脚步踩在碎石上噼啪响。身后不断传来轰隆声，烟尘冲天。陈岩跑在最后，快没力气了，脚步不稳。右臂已经麻木，拳套上的符文也不亮了，但他没停下。
眼看就要冲出去，苏明远突然停下。
“等等！”他指着前面。
出口的地缝正在合拢，两面岩壁像巨口一样闭上。只剩不到一人宽的缝。
“冲过去！”李明第一个跃出，身子贴地滑行，勉强穿过。陈岩紧跟，肩甲被刮掉一块，鲜血直流。苏明远最后一个，在快要被夹住的瞬间扑出去，手掌擦过石壁，磨出血，指尖还留下几缕皮肉。
他们滚出几米远，趴在地上喘气。
身后轰然巨响。
整片区域塌了，灰尘冲天。风又吹起来，带着灰和碎屑，扫过荒原，像要把所有痕迹抹掉。
李明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他检查玉匣没事，抬头看向远方。
“接下来，回去。”
陈岩靠在石头上，闭着眼，手还戴着拳套。苏明远坐到他旁边，轻轻碰了下他的肩膀。
“我们做到了。”
陈岩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远处，太阳刚升起，光照在荒原上，映出三个人影。
李明走在最前，手里提着玉匣。
他左手袖子破了，血顺着小臂流下来，滴在匣子边上。
……
三天后，边境小镇·青崖集。
清晨还有薄雾，街上已有炊烟升起。镇外老槐树下，几个孩子围着一位盲眼老人听故事。老人拿着一根旧拐杖，嘴里念着几句诗：
“吾诗未成，何故夺命……”
孩子们听得认真，不知道这些诗句曾带来多大的灾难。
镇西一间小客栈二楼，木窗半开，帘子轻轻飘。
陈岩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一张纸，手里拿着笔，墨还没干。他已经写了一夜，纸上全是字，有的整齐，有的潦草，有的甚至带着血——那是他割手指写的。
这是他答应王强的最后一首诗。
题目只有两个字：《归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李明推门进来，脸色累，但眼神清楚。他把一枚青铜令牌放在桌上，低声说：“刘斌醒了，只说了三个字——‘谢了’。”
陈岩点头，继续写。
苏明远随后进来，怀里抱着一只陶罐，里面装着水。他小心把九转还魂草放进去，草叶轻轻摇，银光微闪。“药性稳了，七天内能用。”他说，“但代价太大……刘斌只剩三个月命。”
屋里没人说话。
过了很久，陈岩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他看向窗外，太阳刚爬上山顶，照亮整个小镇。
“值得。”他说。
李明靠着墙坐下，闭上眼：“下一个任务呢？”
“没有下一个了。”陈岩摇头，“我们该歇歇了。”
苏明远笑了：“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本书……不只是救人那么简单，对吧？”
陈岩没否认。他走到床边，打开包袱，拿出那本《续命诗引术》。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一段话：
“诗者，通天地之律，摄生死之机。
凡以诗引魂者，必献己身为祭。
一人活，一人死；一诗成，一命折。”
原来是这样。
难怪守护灵说“试你们的真心”。它不是考贪婪，是考牺牲。
王强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自己改了地图，让队伍必须经过这里。他知道活不久，所以用自己的命，换来这本书出现的机会。
而刘斌，也只是暂时活过来。真正要付出代价的，是下一个用这本书的人。
陈岩合上书，轻声说：“总得有人写下去。”
窗外，风又吹起来了。
它卷起落叶，掠过屋顶，穿过小巷，飘向远方。
千里之外，一座古城深处，一座尘封已久的塔楼悄悄打开，塔顶铜铃无风自响，像是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夜色变浓，星光如雨。
新的一章，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