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在风中凝滞,陈浔盯着那缕药香飘来的方向,手指缓缓收紧。他撑起身子,左肩伤口裂开处渗出的血已干成暗褐色,每动一下都像有铁砂在经脉里刮擦。他没再喊人,只是握着青冥剑,一步步绕过沙丘背阴面。
草庐低矮,半埋于沙土之中,门框上悬着一枚铜铃,方才听见的轻响正是它被风拂动的声音。炉火在屋内微亮,映出老者佝偻的身影。他正低头煎药,陶罐咕嘟作响,药气混着酒味弥漫出来。
陈浔停在门口,剑尖轻点地面,发出一声清鸣。
老者未抬头,只道:“醒了就走,别扰人清净。”
陈浔抱拳,动作沉稳:“前辈救我性命,晚辈不敢不谢。但此剑随我半载,从未有人识得其纹,您却一眼认出——若不说个明白,休怪我手中之剑不留情面。”
话落,他缓缓抽剑。青冥剑出鞘三寸,寒光映着炉火一闪而逝。
老者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剑柄云纹上。那是一圈细密如藤蔓的刻痕,缠绕剑格,形似古篆又非文字,隐隐泛着青灰光泽。
“你可知这云纹是什么?”老者冷笑,“三百年前,长生族大祭司以心头血封印‘剑脉图腾’,刻于七柄灵剑之上。青冥,便是其一。”
陈浔瞳孔一缩,剑锋骤然前递,直指老者咽喉,停在半寸之外。剑气逼人,吹动对方灰白胡须。
“你说它是灵剑?”他声音低沉,“那她为何将它留给我?一个凡人?”
老者不退反笑,伸手轻弹剑刃。铛的一声,剑身震颤,却不曾偏移分毫。
就在这一瞬,异变陡生。
青冥剑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一道青光自剑格迸发,顺着剑身游走,竟如活物般缠上陈浔手背。那光芒沿着皮肤蔓延,浮现出与剑柄相同的云纹痕迹,丝丝缕缕,深入血脉。
更诡异的是,那光并未止步,竟跨空跃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扑老者手腕。
老者猛然一震,袖口裂开一线,露出枯瘦的手背。青光落下,云纹浮现,与陈浔手上的纹路遥相呼应,仿佛同根同源。
两人皆静。
风穿过草庐缝隙,吹得铜铃轻响。炉火噼啪炸了一声,药汁翻滚溢出陶罐边缘,滴落在沙地上,嘶地化作一缕白烟。
老者盯着自己手背上的纹路,良久未语。那纹路只存片刻便隐去,如同从未出现。但他眼神变了,不再轻蔑,不再疏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惊疑的审视。
“奇了……”他低声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磨过粗石,“长生剑,竟认凡俗主?”
陈浔未收剑,反而逼近一步:“你说什么?什么叫‘认主’?”
“你以为这剑是随便给你的?”老者冷眼看过来,“它能择主,也能弃主。三百年前七柄剑中,六柄因主人不堪承重,自行崩碎。唯有青冥,历经三代,始终未断。”
“澹台静将它交你,不是托付兵器,是引你入局。”
陈浔喉头一紧:“什么局?”
“长生族的命脉。”老者缓缓起身,不再坐于炉前。他盯着陈浔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为何偏偏是你?为何是现在?”
陈浔沉默。他想起雪夜柴房外那女子蒙着淡青绸带的身影,想起她递出剑谱时指尖微颤,想起她说“它会带你找到我想去的地方”。
那时他不懂,如今仍不懂,却已无法回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握紧剑柄,声音低沉,“我只知道,她被人带走,而我要把她带回来。”
老者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好一个‘带回来’。可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不是真的想被你带回?还是说,她把你推上这条路,本就是为了避开某些东西?”
“闭嘴!”陈浔厉喝,剑锋压下,几乎触及老者皮肤。
可就在这刹那,青冥剑再度震颤。这一次,不是青光,而是整把剑嗡鸣不止,剑身微抖,竟似在抗拒他的掌控。
老者不动,也不惧,只是静静看着他:“它不愿伤我。”
陈浔手臂一僵。的确,他越是用力,剑身反抗越强,仿佛有一股无形之力在压制他的杀意。
“放下剑。”老者淡淡道,“你若真想知道她的下落,就得先明白这把剑为何选你。”
“我不需要它选我。”陈浔咬牙,“我只需要用它斩开挡在我面前的一切。”
“那你永远找不到她。”老者摇头,“剑脉相连,心魂共鸣。你不通其理,强行催动,只会被反噬。你肩上的伤,就是前兆。”
陈浔呼吸一滞。那道剑疤,确是从青衫客手中所受,可当时他分明已避开要害,怎会留下如此深的创口?难道……
“你是说,这伤……并非单纯剑气所致?”
“那是剑脉排斥。”老者凝视着他,“外力入侵尚可抵御,但若自身血脉与剑不契,哪怕一丝接触,也会被视作亵渎。”
陈浔低头看手中的剑。青冥安静下来,剑身清冷,倒映着他疲惫却坚毅的脸。
“那你呢?”他忽然抬头,“你为何也被剑光所连?你到底是谁?”
老者沉默片刻,抬起左手,缓缓卷起袖子。在他小臂内侧,一道陈旧疤痕蜿蜒而下,形状竟与青冥剑格上的云纹完全一致。
“三十年前,我也试过拔它。”他收回衣袖,语气平静,“那一夜,我断了三根肋骨,废了右臂经脉,差点死在漠北风沙里。”
陈浔瞳孔猛缩。
“所以你怕它?”他问。
“我不是怕。”老者望向炉火,“我是敬。”
“敬一把剑?”
“敬它背后的东西。”老者目光如钉,“敬那个敢把剑交给凡人的女人,敬那个敢握住剑的蠢货,也敬这荒漠里,还愿意为一个人拼命的傻子。”
陈浔握剑的手微微发烫。怀中情石忽地一震,银纹浮现,随即消散。他没有去看,只是盯着眼前这个满身谜团的老者。
“你说它认我为主。”他缓缓开口,“那它能不能告诉我,她现在在哪?”
老者盯着他,忽然问:“你见过真正的剑脉吗?”
陈浔摇头。
“那就闭上眼。”老者低声道,“听剑说话。”
陈浔迟疑。
“不信我?”老者冷笑,“那你一辈子都只能提着一把死铁走路。”
风穿草庐,铜铃再响。陈浔闭上双眼。
刹那间,耳边响起细微嗡鸣,像是从极远之地传来,又似在骨髓深处震荡。青冥剑贴着手掌,温热渐起,一股微弱却清晰的脉动顺着剑柄传入体内,沿着手臂经络缓缓流淌。
那感觉,像是一条沉睡的河,在血脉中悄然苏醒。
他睁眼,看见自己手背上的云纹再次浮现,比之前更深、更亮,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转。
“这是……”
“剑脉初连。”老者点头,“它开始认你了。”
陈浔低头看剑,声音微颤:“下一步呢?”
老者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似怜悯,似期待,最终归于平静。
“等它教你,怎么活着走进天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