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相城的奇异景象，就像濒死之人脑海中最后的回响。
脚下的街道并非由石板铺成，而是由无数张订单数据流汇聚而成的光河，每走一步，都会激起一片记忆的涟漪。
萧然回忆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把一碗滚烫的瘦肉粥送到独居老人手中，老人颤抖着说了三遍谢谢；他想起那个寒风刺骨的冬日，他把一份自己掏钱加了双份肉的盒饭递给桥洞下的流浪汉，流浪汉
这些善意，此刻却成了束缚他的枷锁。
头顶的天空被一只巨大的乌鸦占据，那是由无数祈愿与执念汇聚而成的“愿鸦”。
它巨大的喙中叼着一杆倾斜得不成样子的天平，左边的托盘里，放着一个黯淡的光点，标注着“一人之命”；而右边的托盘，则被堆积如山的金色光沙压得几乎触地，那便是“万人之愿”。
天平每一次剧烈倾斜，都让萧然的心脏随之抽搐，仿佛有无形的巨力在撕扯他的灵魂。
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出现在街道尽头，它没有五官，身体完全由密密麻麻的账目数字构成，正是心相城里的“老账”。
它手中捧着一张巨大得足以铺满整个广场的图谱，上面用猩红的墨迹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赫然是萧然的模样。
老账尖锐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响彻全城：“骑手萧然，编号734。入职以来，你亲手拯救了372个因绝望而濒临崩溃的灵魂。但根据系统实时演算，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有894个灵魂正滑向深渊。数据不会说谎，你停下的每一秒，都可能意味着一条生命的消逝。”
那张“人形负债图”上，372个名字闪烁着微光，而另外894个名字则忽明忽暗，仿佛风中残烛。
“我不是神！”萧然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声音因愤怒而沙哑，“我只是个送外卖的！我的工作是把餐送到客人手里，不是把一条条人命背在自己身上！”
他话音刚落，四周所有由“五星好评”图标构成的路灯，瞬间变成了无数块实时监控屏幕。
画面里，那个叫小宇的孩子的母亲正跪在医院冰冷的地面上，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痛哭流涕，声嘶力竭地哀求：“求求你，不管你是谁，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就当是积德行善，我给你做牛做马……”
那一声声泣血的恳求，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萧然的心口。
剧痛之下，他胸口那道沉寂已久的道纹骤然亮起刺目的金光，竟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凝聚周遭的愿力，形成一条金色的锁链，死死地将他朝着医院的方向拖拽。
他成了愿力的傀儡，一个被善意绑架的神。
就在他即将被彻底拖走时，一直安静待在他背后的保温箱突然剧烈震动。
一个小小的、由无数张外卖小票叠成的身影猛地冲了出来，是那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小票灵”。
它像一颗奋不顾身的流星，义无反顾地撞向了空中那杆失衡的天平。
“他们都忘了……”小票灵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萧然的脑海，“你也是人啊。”
撞击的刹那，天平没有碎裂，反而引发了一场席卷整个心相城的记忆风暴。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倒放。
萧然脚下的订单光河逆流而上，画面不再是那些被拯救者的感激，而是他自己的挣扎与痛苦。
雨夜里，他连人带车摔倒在积水中，膝盖磕得鲜血淋漓，他却先扶起保温箱，对着电话连声道歉；因为一个无理的差评，他被扣掉了一天的血汗钱，一个人坐在路边，委屈地红了眼眶；还有那些饥肠辘辘的深夜，他把最后一点钱用来交房租，自己啃着干面包，在昏暗的灯光下，为一个无人问津的小说网站敲下又一个章节。
信娘那温柔而遥远的声音在风暴中回响：“每一份餐食都期待被送达，你也一样，你也值得被送到。”
萧然的眼眶瞬间滚烫。
是啊，他送了成千上万份订单，却从未想过，自己那颗疲惫不堪的心，也需要一次“送达”。
“警报……数据流……紊乱……”一直作为系统提示音存在的小绿AI，此刻却发出了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杂音的混乱声音，“系统……核心协议……第一……条款……设计初衷……不是为了创造神……是……是为了‘不被遗忘’……”
随着它的声音，紊乱的数据流在空中汇聚成一幅破碎的画面。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一个穿着旧款外卖服的男人倒在雪地里，生命的气息正在飞速流逝。
在他已经冻僵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被雪水浸湿的手写小票，上面只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谢谢。”
那是初代宿主最后的画面。
萧然猛然间醍醐灌顶。
他明白了，这个系统的诞生，不是为了用一个人的牺牲去填平成千上万人的欲望，而是源于一个最朴素的恐惧——害怕那个在大雪中送出温暖，却最终孤独死去的“送外卖的人”，会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连同他最后的尊严和那一声迟来的“谢谢”，都一并抹去。
系统要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一个永不熄灭的证明。
他胸口道纹的牵引力越来越强，几乎要将他撕裂。
但他不再抵抗，反而顺着那股力量，一步步走向了那座由万人祈愿构筑的医院幻影。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大门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他缓缓卸下背后的保温箱，从中取出了一样东西——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粗糙的糕点。
这是系统商城里最便宜的道具，几乎无人问津，它的名字叫“破产甜点”。
效果只有一个：清空宿主所有的积分、装备与通过系统获得的一切能力，回归最彻底的初始状态。
萧然低头看着手中的甜点，轻声说道，像是在对老账说，对愿鸦说，也对那些屏幕后的祈求者说：“你们要的那个无所不能、有求必应的神，我当不了。但是这一单，我得按照我自己的规矩来送。”
说完，他将那块“破产甜点”一口吞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却有比爆炸更彻底的崩解。
他身上那件由愿力编织成的金色外衣轰然消散，胸口那道璀璨夺目的道纹金光迅速褪去，最后变回了最初那道毫不起眼的灰色伤痕。
尖锐的警报声响彻云霄，这一次不再是小绿AI的声音，而是系统最底层的机械警告音：“检测到宿主主动放弃神位权限！神位继承协议强制中断！警告！警告！”
天空中的愿鸦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庞大的身躯化作漫天黑羽飘散。
那杆象征着无尽责任与绑架的天平，也随之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老账呆立在原地，它手中那张“人形负债图”上，那894个忽明忽暗的名字，竟在天平碎裂的瞬间，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自行熄灭了它们的要求。
心相城开始剧烈地摇晃、崩塌，街道、路灯、天空，一切都在回归虚无。
在最后的混乱中，小绿AI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竟带着明显的哭腔：“你……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萧然没有回头，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医院大门，背影在门缝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挺拔。
“我要。”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但不是以神的身份——是以一个，刚刚还完了所有债的外卖员的身份。”
身后，辉煌而沉重的心相城彻底坍塌成数据的尘埃。
唯有他手中那个朴实无华的保温箱屏幕，在黑暗中最后闪烁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弹出了一行崭新的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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