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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夜晚,是一种沈星澜从未体验过的、绝对意义上的寂静。

没有城市永不停歇的车辆背景音,没有邻居模糊的电视声或脚步声,更没有手机信息提示音无止境的轰炸。只有风吹过老旧窗棂时细微的呜咽,和不知名小虫在墙角规律的低鸣。

这种寂静,起初像厚重的棉絮包裹着她,带来片刻的安宁。但当她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被月光勾勒出的模糊阴影时,白天被强行压下的、纷乱的思绪便如同潮水般反扑上来。

违约金的具体数字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让她一阵窒息。王姐最后那句“你什么都不是”在耳边反复回响。网络上此刻正在如何发酵她“直播砸手机”的疯狂举动?是更多的嘲讽,还是……偶尔也会有一丝微弱的、理解的声音?

她猛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和皂角味道的枕头里,试图驱散这些念头。

不能再想了。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箭。她必须在这里,在这个外婆曾经生活过的、几乎与现代社会脱节的地方,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可是,怎么做?

种田?她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

直播?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她亲手砸碎了过去的象征,决绝地宣告退网,绝不是为了换个地方,继续在镜头前表演“田园生活”。那与她逃离的初衷背道而驰。

迷茫像清晨的雾气,浓重得化不开。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第二天,她是被窗外嘹亮而陌生的鸡鸣声叫醒的。

不是闹钟,是真正的、充满生命力的鸡鸣,一声接一声,穿透薄薄的窗纸。

她睁开眼,恍惚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阳光透过老旧的木格窗棂,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清冷而新鲜,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起床,用冰冷的井水洗漱,刺骨的凉意让她彻底清醒。用带来的小电锅烧了点开水,就着压缩饼干,潦草地解决了早餐。

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一种无所事事的恐慌感攫住了她。不能这样下去。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最微小、最无用的事,也好过被这种巨大的空虚和不确定性吞噬。

她的目光落在院角那一片荒芜的菜地上。杂草几乎齐膝高,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也许……可以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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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沈星澜站在了村里唯一的一家农资店门口。

店面不大,门口杂乱地堆着些化肥袋子、锈迹斑斑的农具和塑料盆。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泥土的腥气、化肥的刺鼻味、还有种子的干燥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店主是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柜台后打盹。听到脚步声,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到沈星澜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审视。村子里来了个新面孔,尤其是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消息传得很快。

“买啥?”他声音沙哑地问,带着浓重的乡音。

沈星澜有些局促。她看着货架上那些印着复杂化学公式的袋子,墙上挂着的各式各样她叫不出名字的农具,感到一阵眼花缭乱。

“我……我想种点菜。”她声音不大,带着试探。

“种啥菜?”店主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热情。

“……随便,好活的就行。”她实在缺乏具体概念。

店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仿佛在判断她是不是一时兴起来体验生活的城里人,坚持不了多久。“新手啊?那就小白菜、快菜吧,长得快,不费事。”他随手从柜台下拿出几个小纸包,上面印着模糊的图案和字,“种子,一块五一包。”

沈星澜如获至宝,赶紧每种要了两包。

“锄头要吗?铲子?浇水壶?”店主又问,像是完成例行公事。

“……要。”她看着那些沾着干涸泥土的工具,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总不能用手刨地。

最后,她抱着一把她觉得颇为称手的小锄头,一个红色的塑料水壶,几包种子,还有店主附赠的一小袋据说能“壮苗”的“底肥”,走出了农资店。转身时,她隐约听到店主低声嘟囔了一句:“啧,城里人就是钱多烧的,能坚持三天算我输……”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像是被人窥见了内心的不确定,却没有回头,只是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些。

回到小院,她换上了一身更方便活动的旧运动服,戴上宽檐草帽和粗布劳保手套,对着镜子,将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即将奔赴一个陌生的战场。

全副武装后,她站到了那片荒芜的菜地前,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那把小锄头。

---

第一步,是除草。

她回忆着看过的零碎农业视频,模仿着里面农民的动作,鼓起劲儿,用力朝一丛长得最茂盛的杂草锄去。

“哐!”

锄头刃磕在一块隐藏的硬物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她虎口发麻,杂草却只断了几根叶子,倔强地立着。

她愣住了。这和她想象的“一挥而倒”完全不同。土地的坚硬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不泄气,换了个角度,再次用力挥下。这次,锄头倒是深深嵌入了草根盘结的土里,她咬紧牙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出来,带起一小块湿重的泥土,而那丛杂草的根茎却大部分仍顽固地深埋在地下,纹丝不动。

十分钟后,她已经开始气喘吁吁,额头和后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而被她“清理”过的地方,只是东倒西歪地躺着些草叶,如同打了败仗的残兵,黑色的根茎大部分仍牢牢抓着土地。

手套很快被泥土和草汁染脏,汗水沿着额角滑落,痒痒的,她却没手去擦。帽子下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颊旁,十分难受。阳光变得灼热,烤得她有些发晕。

原来,除草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她看着自己可怜的“战果”,又看看那片仿佛毫无变化的荒地,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这比练舞、拍戏累多了,而且是一种看不到即时回报的疲惫。

就在这时,隔壁院子里传来响动。她下意识地抬头,透过稀疏的竹篱笆,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昨天在村口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年轻男人,顾青舟。他正蹲在地上,似乎在修理一个老旧的喷雾器,动作专注而熟练,带着一种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的气质。阳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和挽起袖子的手臂上,勾勒出流畅而结实的线条。

他似乎感受到了目光,抬起头,恰好与林晚星隔空相遇。

沈星澜心里一惊,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慌忙低下头,假装专心对付脚下的杂草,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和她那片狼狈的“战场”上停留了片刻。

没有嘲笑,没有疑问,只是一种平静的、近乎观察的注视。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继续忙活自己手里的东西,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

这种被“看见”却又被彻底“无视”的感觉,让沈星澜松了口气,随即又涌起一丝莫名的恼火。是对自己笨拙的恼火,也是对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的恼火。

她咬了咬牙,重新举起沉重的锄头,跟那些顽强的杂草较上了劲。动作依旧笨拙,效率依旧低下,汗水流得更多,但这一次,她摒除了所有杂念,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举起、落下、拔出的动作。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抗内心那片更大的、名为迷茫和未知的荒芜。

---

下午的阳光更加炽烈,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小院里。

沈星澜终于勉强将那片地表的杂草清理得七七八八,虽然地皮被刨得坑坑洼洼,许多草根还深埋着,远达不到“平整”的标准,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手臂像是灌了铅,腰酸背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抗议。

她拄着锄头,像个小老头一样大口喘着气,看着这片被她“征服”的土地,心里却没有多少成就感,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总算完成了第一步”的虚脱。

接下来,是播种。

她拆开一包小白菜种子,看着那些比芝麻还小的褐色颗粒,有些犯难。该怎么撒?撒多密?需要盖多厚的土?

农资店老板可没教这些细节。

她凭着极其有限的常识,小心翼翼地抓起一把种子,像电视里看到的撒盐一样,尽量均匀地撒在翻松过的土上。然后,她用脚小心地将旁边的浮土拨过去,覆盖在种子上,心里默念着:不要太厚,也不要太薄。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腰都直不起来了。拿起红色的水壶,接了满满的、冰凉的井水,开始细细地、均匀地喷洒。

清凉的水珠落在干燥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很快被吸收,只留下深色的水痕。空气中蒸腾起一股好闻的、湿润的泥土气息,这或许是今天唯一让她感到些许慰藉的时刻。

当她专注地浇着水,移动到靠近篱笆的那一侧时,那个温和的、略带清冽的男声再次响起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那个……你这样播下去,可能不太好。”

沈星澜动作一顿,水壶悬在半空。她抬起头,隔着篱笆,看到顾青舟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正看着她这边。

他指了指她刚刚播种的那块地,语气平和:“种子撒得太密了,而且覆土有点厚。等苗出来,会挤在一起长不开,也很难顶破土层。”

他的语气没有指手画脚的意思,更像是一种基于经验的、善意的提醒。

沈星澜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一种被当场戳穿无知的窘迫和一种微妙的、不愿被看轻的抵触情绪交织在一起。

她当然知道自己做得可能不对,但这种被一个陌生人(尤其是一个看起来比她懂行很多的陌生人)直白地指出来,还是让她感到难堪。她过去十年生活在聚光灯下,每一个动作都被无限放大和评判,此刻这种被“指导”的感觉,勾起了她一些不好的回忆。

“我……我知道。”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防御性的倔强回道,声音比平时生硬了些,“我先试试。”

顾青舟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转身回了屋子。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沈星澜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生硬,甚至不识好歹。可是,她太累了,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惫,以及那种急于证明自己能够“活下去”的焦躁,让她像一只受惊的刺猬,下意识地竖起了尖刺。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片倾注了汗水、却可能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试验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将她淹没。

专业知识、实践技能、甚至与人正常交流的平和心态……她似乎一无所有。

她真的能在这里活下去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强行构筑的心理防线。

傍晚时分,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屋里,连澡都懒得洗,直接瘫倒在床上。肌肉的酸痛在寂静中愈发清晰,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她拿出那个被软布包着的相框,照片里,外婆站在一片绿意盎然的菜地旁,笑容温暖而满足,手里捧着的番茄红得耀眼。

外婆是怎么做到的?她是怎么把这片土地变得如此生机勃勃的?

没有人能回答她。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山风带来了凉意,远处传来隐隐的闷雷声。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

沈星澜累得眼皮打架,昏昏沉沉地睡去,甚至没来得及去思考天气的变化对她那刚播下种子的菜地意味着什么。

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感觉到胸前那枚玉佩,似乎……又轻微地发热了一下,但很快消失,被她归咎于疲惫产生的错觉。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屋外,天际的乌云正在悄然汇聚,一场考验她劳动成果的暴风雨,正在无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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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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