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轻响的余音还未散去，那位拎着帆布包的大叔已经合上了《平凡的世界》，声音落下时，书店里有一瞬的安静。人们还沉浸在刚才那句话里——“只要还能读，人就不算被困住”。林小满正想开口回应，目光却猛地一凝。
后排角落的大叔突然站了起来。
他椅子向后一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跳动，手指直直指向灰卫衣年轻人：“你！就是你这种人，天天说纸质书没用，可你知道多少人靠它活着？”
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皱眉：“我没说谁不能读，我只是讲效率问题。”
“效率？”大叔嗓音陡然拔高，像是被什么狠狠戳中，“你们这些坐在空调房里敲键盘的，懂什么叫‘活’吗？我女儿小学毕业那年，学校发了一本字帖，她一笔一画写完，我还留着。去年她车祸走了，那是最后一份她亲手写的东西！”他声音发颤，“你说淘汰就淘汰？那你告诉我，我去哪儿找她写的‘爸爸我爱你’？”
人群一片寂静。
年轻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林小满立刻迈步上前，脚步不快，却稳稳地插进两人之间。她没有转身，也没有抬手阻拦，只是站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界线。
“这位叔叔说得对。”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书能不能留下，从来不是由效率决定的。”
李阳几乎是同步反应，从圆桌旁冲过来，一手轻轻按住大叔的手臂，另一手悄悄将年轻人往后带了半步。他的语气放得很软：“咱们都坐下来谈，好不好？站着说话累，也伤嗓子。”
大叔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仍死死盯着年轻人，可怒意似乎被什么悄然压低了一寸。他自己没察觉，连呼吸都变得绵长了些。
只有周予安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漂在书架上方，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那一瞬间，他感知到了大叔体内翻涌的情绪——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被时代甩开的恐慌，是亲人离去后无处安放的思念。那种执念，和那些徘徊不去的鬼魂何其相似。他不敢用太强的灵力，只轻轻释放出一圈安抚的波动，像风吹过湖面，不惊波澜，却让水底的泥沙缓缓沉下。
林小满感觉到面前的气息松动了。
她侧身一步，面向全场：“我们今天聚在这里，是因为我们都曾被一本书救过。有人靠它撑过冬天，有人靠它记住一个人，还有人，靠它相信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前排一位老太太低声接了一句：“我老伴走之前，把《红楼梦》里‘黛玉葬花’那页折了角，说那是他最心疼的一段……我一直没敢翻开看。”
有人轻轻点头。
灰卫衣年轻人低头搓了搓手指，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反驳。
就在这时，角落传来一声轻叩。
“咚。”
神秘嘉宾坐在藤椅上，乌木拐杖轻轻点地。他没睁眼，声音却平稳地响起：“年轻人，你说电子书更高效。那我问你，你有没有哪本书，翻到某一页就会停下来，不想再往下读？”
年轻人抬头看他。
“有没有哪本书，你舍不得看完？”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年轻人脸上，“不是因为内容差，而是因为你怕读完了，那个人就真的不见了？”
年轻人喉头滚动了一下。
“你说淘汰旧东西，可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声音低了些，“也许被淘汰的不是书，而是愿意为一句话停下的人？”
书店里静得出奇。
连窗外的风都像是放慢了脚步。
林小满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明白过来——这老人不是来挑事的，他是来等答案的。等一个能让他确认“还有人在”的答案。
她转头看向大叔，发现他已经慢慢坐回椅子上，双手紧紧抱着那本诗集，指节泛白，却不再颤抖。
李阳擦了擦额头的汗，在本子上写下：“情绪比观点更难说服。”
周予安缓缓降落在书架边缘，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原来活人的执念，也可以这么重。重得像一场无声的雨，淋湿了整个人生。
就在这时，灰卫衣年轻人忽然站起来。
他没看林小满，也没看大叔，而是走向书架，抽出一本《海子的诗》，翻到中间一页，停住了。
“这首诗，”他声音有点哑，“是我妈临走前念给我听的最后一首。”
他顿了顿，没念出来，只是把书抱在怀里，重新坐下。
林小满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刚想说什么，门口的光线又是一晃。
一个女人站在那儿，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读书笔记”四个字。她没说话，径直走到签到处，轻声问：“我可以参加吗？”
林小满点点头，走过去递给她一张纸条。
女人接过，低头看了看，忽然怔住。
纸条上写着一行字：“欢迎你，带着你想念的人一起来。”
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林小满回到中央，双手搭在桌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争吵还在零星发生，但已不再是撕裂的对抗。有人依旧坚持电子化是趋势，但也开始说：“但孩子的第一本书，我想亲手送他一本纸的。”有人则说：“我可以用手机看书，但我爸留下的日记，我一页都不会扫描。”
李阳在本子上写下：“不是所有事都要分胜负。”
周予安望着那个曾拍桌怒吼的男人。此刻，那人正小心翼翼地把诗集放进布袋，动作轻得像在抱一个婴儿。
林小满正准备开口总结，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她抬头看向角落。
藤椅上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睁开眼，正静静地看着新来的女人，手指在拐杖上轻轻敲了一下。
女人抬起头，目光与他对上。
她手中的笔记本微微颤抖。
然后，她缓缓翻开本子第一页，露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男人，穿着工装，站在工地前微笑，背后是一排未建成的楼房。
老人看着那张照片，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低声说：“这本书，我也读过。”
女人猛地抬头：“您认识他？”
老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抚过拐杖顶端雕刻的纹路——那是一行极小的字，刻着“平凡的世界”。
女人盯着那行字，嘴唇微微发抖。
林小满站在原地，心跳忽然加快。
她看到女人的手伸进笔记本夹层，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纸上写着一行钢笔字：
“爸，我读完你那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