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芙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北塔底层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前时,守在门外的两名光明骑士,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脸上露出了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
地下室里那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息虽然已经消散,但刚才那几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叫,他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伊芙小姐,审判官大人他……”为首的骑士队长硬着头皮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伊芙没有回答。她只是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绿眼睛,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紧接着,一幅足以让这两位身经百战的骑士永生难忘的画面,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两名之前还气势汹汹、如同杀戮机器般的“净化者”,此刻却像是两只被吓破了胆的鹌鹑。一人一边,几乎是“架”着他们的长官——不可一世的审判官托克玛,从黑暗的楼梯口,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而托克玛本人,则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他那身代表着审判庭威严的暗红色长袍,此刻变得褶皱不堪,沾满了灰尘和……可疑的湿迹。他那张原本削瘦而冷酷的脸,此刻却挂着一种痴傻的、孩童般的诡异笑容。他的眼神空洞,嘴角流着口水,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调。
那首小调,伊芙听出来了,是王都街头孩童们传唱的、关于“国王的新衣”的讽刺童谣。
这位刚刚还手持圣物、试图对她进行灵魂审判的教会鹰犬,现在,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神志不清的疯子。
而且,他的疯,与他弟弟科林·托克玛那种沉浸在忏悔地狱中的癫狂,又有所不同。科林的疯,是内向的,是自我折磨的。而托克玛的疯,则是外放的,是……纯粹的、返璞归真的白痴。
【……他的……‘cpU’……烧了。】奈尔的意识流在伊芙脑中,给出了一个精准而冷酷的“技术性”总结,【……数据……过载。无法……修复。】
伊芙强忍住想要扶额的冲动。
她知道,这是奈尔在“清理”完托克玛的罪孽后,顺手把他的整个思维系统都给“格式化”了。相比于他弟弟,这或许……还算是一种仁慈?
光明骑士队长和他的同伴,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张大了嘴,足以塞进一个完整的鸡蛋。
如果说,一个审判官疯了,还可以解释为巧合,或者他自身灵魂不够坚定。
那么,现在,第二个审判官,而且是更高级别的、带着强大圣物前来的审判官,又以一种更加离奇、更加彻底的方式疯掉了……
这就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伊芙·冯·阿斯特莱雅之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的身上,真的附着着一个强大到无法想象的、来自深渊的古老诅咒!
这个诅咒,拥有着自己的“意志”和“规则”。它似乎并不会主动攻击人,但任何试图用神圣力量去窥探、去审判、去净化的行为,都会遭到它最直接、最恐怖、也最无法抵御的反噬!
它就像一面镜子。
一面能照出你灵魂最深处罪孽的、来自地狱的魔镜。
你有多么“光明”,它反弹给你的“黑暗”就有多么猛烈。
骑士队长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忽然感到一阵后怕。他想起了几天前,自己也曾用那柄“晨曦”长剑,指着这个女人的眉心,动过“净化”的念头。
如果当时,他真的挥下了那一剑……
他不敢再想下去。
“我们……我们得立刻……向亚瑟团长汇报!”另一名骑士结结巴巴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恐惧。
队长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能够处理的范畴。这不再是一起简单的“异端审判”事件,而是一起……极度危险的、高等级的“超自然现象”。
两名净化者,此刻早已没了之前的肃杀之气。他们看也不敢再看伊芙一眼,几乎是拖着已经变成累赘的托克玛,仓皇地向外逃去,仿佛身后有来自地狱的恶犬在追赶。
伊芙看着他们狼狈逃窜的背影,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知道,自己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托克玛的疯癫,就是一份最有力的、沉默的证言。它向所有人,尤其是向教会和骑士团,清晰地宣告了她的“属性”——我是一个行走的核反应堆,我不会主动爆炸,但你们谁也别想来拆我。
这份“证言”,将为她赢得最宝贵的东西——时间。
在教会找到新的、能应对她身上“诅咒”的方法之前,应该不会再有不长眼的人,敢来轻易地招惹她了。
【……弱小的……人类。】奈尔的意识流里,带着一丝不屑,【……连……自己的‘垃圾数据’……都处理不了。】
“闭嘴吧你。”伊芙有气无力地在心里回了一句。连续两次的精神对抗,加上之前与父亲、兄长的周旋,早已让她心力交瘁。现在危机解除,那股一直紧绷着的弦骤然松弛,排山倒海的疲惫感再次袭来。
她感觉自己的眼皮重如千斤,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向前倒去的时候,一双有力的臂膀,再次扶住了她。
伊芙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骑士的盔甲,而是一袭熟悉的、带着淡淡熏香的灰色侍女服。
是莉莉。
小侍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她的脸上,没有其他仆人那种恐惧和嫌恶,只有满满的、毫不掩饰的担忧。她的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香甜的牛奶燕麦粥。
“小姐,您没事吧?”莉莉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红的,“我……我刚才在下面都听到了……我好怕……”
伊芙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个所有人都将她视为瘟神、避之不及时,只有这个小姑娘,还在真正地关心着她的安危。
自己那“一勺蜜糖”的投资,或许,是她穿越以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我没事。”伊芙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轻轻拍了拍莉莉的手,“只是……有些累了。扶我……回房间吧。”
“嗯!”莉莉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她那瘦小的身躯,努力地支撑着伊芙的重量,一步一步地,向着楼梯走去。
那两名光明骑士,站在原地,看着这一主一仆相互扶持的背影,神情复杂。
他们第一次开始怀疑,一个能让身边最卑微的侍女,在如此恐怖的事件后,还愿意舍命相随的人,真的会是传说中那个堕落、邪恶的女巫吗?
或许……事情的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狮鹫,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阿斯特莱雅公爵府,传到了光明骑士团的总部,也传进了圣城梵廷那座深邃的宫殿之中。
当天傍晚,提前结束了秋猎的阿斯特莱雅公爵,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府邸。他没有先去斥责任何人,而是独自一人,在北塔那间已经空无一人的地下室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光明骑士团的总部,亚瑟·克利福德在听完手下的汇报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看着桌上那份关于托克玛兄弟二人先后疯癫的详细报告,以及那本已经确认是来自“真理之眼”的魔法书残骸,英俊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锁了起来。
“传我的命令,”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将北塔的警戒等级,提升至最高。除了送餐的侍女,任何人不得靠近。同时,派人去查,托克玛最近……都和谁接触过。”
他敏锐地意识到,在这起看似是“诅咒反噬”的事件背后,或许还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关于教会内部的权力斗争。
伊芙·冯·阿斯特莱雅,这个女人,已经从一个单纯的“案件嫌疑人”,变成了一个牵动各方势力的、风暴的中心。
而在北塔的顶层房间里,喝完了一整碗甜粥的伊芙,正躺在自己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沉沉地睡去。
这是她穿越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她知道,黎明前的黑暗,虽然已经过去。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积聚。不过,至少在下一个暴风雨来临之前,她有了一段宝贵的时间,可以用来……磨利自己的爪牙。
在她均匀的呼吸声中,手腕上那个黑色的印记,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平静,缓缓地收敛起所有的气息,变得如同一块普通的、沉寂的黑色纹身。
献祭之夜的漫长篇章,至此,终于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却又充满了无限可能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