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别克轿车如同幽灵般在上海错综复杂的街道中穿梭,巧妙地避开主干道的盘查,专挑僻静的小路行驶。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忽明忽暗的光线掠过苏小姐毫无表情的侧脸和林皓(灰鸦)紧绷的身躯。
车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林皓的手始终放在口袋里,紧握着那把他磨尖的螺丝刀和那卷致命的胶卷。每一次车辆的颠簸都牵动着他的伤口,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边的苏小姐身上。
她是敌是友?是“鼹鼠”的同谋,还是另有图谋?她带他去见“管家”,是审判,还是摊牌?
苏小姐似乎完全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并不言语,只是偶尔用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瞥他一眼,仿佛在欣赏一只落入网中却仍在挣扎的飞蛾。
轿车最终驶入了法租界边缘一片高档别墅区,这里的安静与外面的动荡仿佛是两个世界。车子在其中一栋带有高大围墙和铁艺大门的西式别墅前缓缓停下。
铁门无声地滑开。轿车驶入庭院,停在主楼门前。
“下车。”苏小姐率先推开门。
林皓跟着下车,目光快速扫过四周。庭院幽深,草木修剪整齐,看不到任何明显的守卫,但一种无形的、被监视的压力无处不在。
别墅内部装饰是沉重的古典风格,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遮蔽了大部分光线,空气中漂浮着雪茄和旧书籍的味道。一个穿着笔挺西装、面无表情的管家模样的老人无声地出现,对苏小姐微微躬身,然后目光落在林皓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冷漠。
“先生已经在书房等候。”老管家声音平板无波,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苏小姐示意林皓跟上。两人跟着老管家走在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里,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只剩下心脏狂跳的声音。
书房的门被推开。一股更浓郁的雪茄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深色书柜,直通高高的天花板上。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后,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人。那人似乎正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窗外庭院的一角。
只能看到他梳得一丝不苟的灰白头发,和搭在昂贵扶手椅上、戴着一枚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手指间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雪茄。
老管家无声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林皓、苏小姐,和那个背对他们的神秘人。
沉默。令人压抑的沉默。
终于,那把扶手椅缓缓转了过来。
露出了一张林皓绝对意想不到的脸!
那是一个大约六十岁左右的男子,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学者般的儒雅,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穿着合体的中式长衫,手边还放着一本线装书。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大学教授或者退隐的文人雅士,而不是一个神秘莫测、可能双手沾满鲜血的情报头子“管家”。
“林先生,请坐。”“管家”开口了,声音温和,带着一点江南口音,听起来十分悦耳,却让林皓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苏小姐,你也坐。”
林皓没有动,全身肌肉依旧紧绷,目光死死盯着对方。“你就是‘管家’?”
“管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吸了一口雪茄,吐出淡淡的烟圈。“名字不过是个代号。重要的是,我们终于见面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也……更顽强。”
他的目光落在林皓依旧渗血的腹部和包扎粗糙的手上,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意味,仿佛在打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不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是你出卖了‘启明星’?出卖了那么多同志?”林皓的声音因愤怒和克制而微微颤抖,直接质问。
“管家”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他轻轻叹了口气:“年轻人,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尤其是在我们这一行,‘忠诚’和‘背叛’的定义,往往取决于你站在哪一边,以及……时代站在哪一边。”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琥珀色的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林皓。林皓没有接。
“管家”也不勉强,自己轻轻呷了一口。“‘启明星’是个理想主义者,值得敬佩,但……不识时务。他试图守护的东西,早已在时代的洪流中腐朽。而我,只是选择了一条更现实、更能保全一些东西的道路。”
“保全?和日本人合作?残害同胞?这就是你的保全?”林皓厉声反驳。
“合作?”管家笑了笑,笑容里多了一丝嘲讽,“谁说我和日本人合作了?吴世宝那条疯狗,不过是我用来迷惑各方的棋子之一罢了。他以为他在利用我,实际上……呵呵。”
他踱步到书桌前,拿起那份林皓从佐藤那里偷来的、关于“杉工作”交易清单的复印件(显然是通过苏小姐到了他手里)。“比如这份东西,它到了该到的人手里,足以让日本人和他们某些西方的‘朋友’之间产生难以弥补的裂痕。这难道不比单纯的破坏几个无关紧要的联络站更有价值吗?”
林皓心中一震!难道“管家”是在玩一场更大的、无间道中的无间道?他表面为76号或日方服务,实则也在向欧美输送不利于日本的情报?他是一个双面甚至多面间谍?
“那‘鼹鼠’呢?军统内部的叛徒又是怎么回事?”林皓紧追不舍,试图分辨他话中的真假。
“军统?”“管家”轻蔑地摇了摇头,“那个破筛子一样的组织,值得我亲自去当‘鼹鼠’吗?真正的‘鼹鼠’另有其人,或许就在你身边,或许……早已被清理了。我只不过是在合适的时候,利用了一下他们的漏洞和恐慌而已。”
他的话虚虚实实,真假难辨,每一句都像是在编织一张更复杂的网。
“那你为什么找上我?为什么让苏小姐一次次‘帮’我?”林皓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因为你是‘变量’。”“管家”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透过镜片,仿佛能直刺人心,“一个本该死去的‘灰鸦’,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且展现出惊人的能力和……运气。你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包括我的。”
他走向林皓,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但你也是机会。一个可以帮我完成最后一步棋的机会。你手里的那份胶卷,‘启明星’临死前留下的诅咒……把它交给我。然后,我可以给你新的身份,足够的财富,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远离这一切的纷争和杀戮。否则……”
他的话音未落,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那个老管家端着一个银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的,赫然是林皓藏在阁楼窗棂里的那份真正的、原始的武器图纸胶卷!
他们连这个都找到了!
老管家将胶卷放在书桌上,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否则,”管家”拿起那卷原始胶卷,在手中把玩着,语气依旧温和,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胁,“你和这两份足以让全世界都疯狂的东西,都会彻底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选择再次摆在了林皓面前。
交出手中的“鼹鼠”胶卷,换取可能的生路(也可能是永恒的囚禁或灭口)。 或者,拒绝,立刻面对死亡。
林皓看着眼前这个儒雅而恐怖的老人,又看了一眼旁边始终沉默、如同一尊冰冷雕塑的苏小姐。
他知道,无论“管家”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自己都绝不会将“启明星”用生命换来的证据交给这个阴谋家。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是要去掏口袋里的胶卷。
“管家”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
然而,林皓的手却猛地挥出!不是掏向口袋,而是将手中那杯一直没接的酒,狠狠泼向了“管家”的脸!
同时,他身体向后猛撞,撞向那扇巨大的、拉着厚重窗帘的落地窗!
哗啦!砰!
玻璃窗竟然被他用蛮力撞开了一个缺口!窗帘也被扯落!
“找死!”“管家”被酒泼了一脸,儒雅尽失,发出愤怒的低吼!
苏小姐的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同一时间拔出了一把小巧的手枪!
但林皓已经如同脱缰的野马,从破开的窗口滚了出去,落在了外面的庭院草地上!
“抓住他!”书房里传来“管家”气急败坏的咆哮和苏小姐冰冷的指令!
庭院四周,瞬间从阴影中冲出数名持枪的黑衣护卫!
林皓不顾一切地向着围墙方向狂奔!子弹啾啾地打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和树木上!
他知道,自己或许根本逃不出去。
但他宁愿死在冲锋的路上,也绝不在这阴谋的泥潭里苟且偷生!
就在他即将被子弹追上之际!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突然从别墅的侧翼猛地传来!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巨大的冲击波将追兵和林皓都震得东倒西歪!
爆炸?!是谁?!
混乱中,林皓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撞开别墅的铁门,疯狂地朝着他的方向冲来!
车窗摇下,开车的竟然是那个修鞋匠!他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怯懦和贪婪,只有一种决绝的疯狂!
“上车!!!”修鞋匠对着林皓嘶声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