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被拧动，发出“咔哒”的轻响，在这死寂而充满诡异标本的储藏室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林皓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他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的铁门，右手反握匕首，左手则死死攥着皮箱的提手，准备在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做出最后的搏杀。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脏撞击胸腔的轰鸣声。
门，被向外拉开了一条缝隙。
昏暗的光线夹杂着走廊里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涌了进来。林皓甚至能看到门外晃动的人影和皮鞋的鞋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喂！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带着惊怒和威严的喝问声，突然从走廊另一头传来，说的是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中文，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正准备推门而入的日本特务动作一滞，回头望去。
林皓也透过门缝，看到走廊尽头快步走来一个穿着白大褂、身材高瘦、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医生。他脸色铁青，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个堵在标本室门口的日本特务。
“这里是病理科研部重地！谁允许你们在这里大声喧哗、随意闯入的？”中年医生走到近前，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他直接无视了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日本特务，反而看向那个陪同前来的、穿着白大褂的医院内线，“王主任，这是怎么回事？！带着外人来冲击科研重地？这些标本有多珍贵你不知道吗？损坏了谁负责？”
那个被称作王主任的内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畏惧，支吾着解释道：“刘……刘副院长，这几位是……是日本领事馆的先生，他们在追捕一个危险分子，怀疑躲进了我们这栋楼……”
刘副院长？林皓心中一动，难道他就是……
被称为刘副院长的医生冷哼一声，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刮过那几个日本特务：“日本领事馆？这里是大法兰西共和国的广慈医院！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追捕危险分子？有工部局的正式公文吗？有巡捕房的协同搜查令吗？什么都没有，就敢硬闯？惊扰病人，破坏秩序，损坏财物，这个责任，你们担得起吗？”
他这番话义正辞严，直接抬出了法国背景和规章制度，寸步不让。那几个日本特务虽然蛮横，但在法租界这块特殊地界，面对一个看似职位不低的医院副院长，也不敢过于放肆。
为首的矮壮特务脸色阴沉，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我们接到可靠线报，有抗日分子携带危险物品潜入贵院，事关帝国安全，必须搜查！请阁下行个方便！”
“危险物品？”刘副院长眉头皱得更紧，“什么危险物品？爆炸物？还是……”
“是……是可能带有传染性的生物样本！”矮壮特务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更加森然。
刘副院长脸上适时的露出惊愕和凝重的神色：“生物样本？这……这怎么可能？医院有严格的管理制度！王主任，最近有接收什么特殊的、未经报备的样本吗？”他转向那个内线王主任。
王主任连忙摇头：“没有！绝对没有！所有样本入库都有记录，我可以马上调阅！”
刘副院长这才看向矮壮特务，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原则：“这位先生，你也听到了。我们医院管理严格，不可能有未经报备的危险样本流入。至于你们要追捕的人，如果确实逃入了这栋楼，我可以让保安协助你们在公共区域搜查，但这些重要的实验室和储藏室，涉及医疗机密和科研材料，没有正式手续，恕我不能开放！如果你们坚持，请通过外交渠道，向工部局和法国驻沪领事馆申请！”
他这番软中带硬的话，把皮球踢了回去。通过外交渠道申请？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到时候目标早就跑了。
矮壮特务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刘副院长，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刘副院长神色坦然，目光毫不避让。
僵持了大约十几秒，矮壮特务知道今天恐怕难以达到目的了。他狠狠地瞪了标本室的门一眼，又看了看一脸“正气凛然”的刘副院长，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我们走！但是，我们会盯着这里的！如果发现你们窝藏要犯，后果自负！”
说完，他悻悻地一挥手，带着手下和王主任，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
标本室内，林皓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但依旧不敢大意，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着，冷汗已经将内里的衣衫完全浸透。
门外，并没有立刻离开的脚步声。
过了片刻，刘副院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林皓耳中：“人走了，出来吧。动作轻点。”
林皓心中再无怀疑，这位刘副院长，就是陈明远让他找的刘子仁医生！他刚才那番表演，就是为了救他！
他轻轻拉开房门，只见刘子仁独自一人站在门外，神情严肃，目光快速扫过林皓和他手中的皮箱。
“跟我来，别出声。”刘子仁低声道，转身朝着走廊深处走去。
林皓不敢耽搁，立刻提箱跟上。
刘子仁没有走远，只是拐进了旁边一间挂着“主任办公室”牌子的房间。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书桌上堆满了文件和医学书籍。
关上门，刘子仁才转过身，目光凝重地看着林皓：“老陈让你来的？‘复查肺痨’？”
“是！刘医生，多谢您刚才……”林皓连忙点头，心中充满感激。
刘子仁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客套话以后再说。东西呢？”
林皓将皮箱放在桌上，打开，露出了那个铝盒。
看到铝盒，刘子仁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沉重。他戴上橡胶手套，小心地拿起铝盒，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标签和密封情况，脸色越来越难看。
“果然是这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们胆子太大了！知不知道这玩意儿一旦泄露，会造成什么后果？”
“我们知道。”林皓沉痛道，“但我们必须把它从日本人手里夺过来，揭露他们的罪行！刘医生，这东西……还有救吗？还能保存吗？”
刘子仁将铝盒小心地放回皮箱，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储存条件被破坏，活性肯定大幅下降。而且，我这里只是医院病理科，不具备安全处理高等级病原体的完整条件和权限。长时间留在这里，风险极大。”
林皓的心沉了下去：“那怎么办？”
刘子仁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原计划通过杜兰德或者惠仁医院转移已经不可行，日本人盯得太紧。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他看向林皓，一字一句地说道：“立刻通过特殊渠道，将其转移出上海，送往内地，或者……直接想办法公之于众，利用国际舆论迫使日本人停止这疯狂的举动！”
“转移出上海？谈何容易！”林皓眉头紧锁，“现在水陆通道都被封锁得如同铁桶一般！”
“有一条路，或许可以一试。”刘子仁压低了声音，“医院每隔几天，会有一辆运送医疗垃圾和废弃物的密封卡车，前往郊外的集中处理点。那条路线相对固定，检查也稍微宽松一些。我可以安排你和这东西，藏在垃圾车里混出去！”
藏在垃圾车里？再次与污秽和恶臭为伍？林皓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但眼神却迅速坚定起来。只要能完成任务，这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好！我听您安排！”林皓毫不犹豫。
“但是，只有你一个人和这东西走。”刘子仁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人越多，目标越大，风险越高。你的同伴，必须另想办法离开。”
林皓想到了赵劲川和阿海，还有在苏州河边等待的龙占海等人，心中一阵揪紧。但他知道刘子仁说的是事实。
“我明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卡车明天凌晨四点出发。”刘子仁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在这之前，你只能待在我这办公室里，哪里也不能去。我会给你弄点吃的和水。记住，绝对不要发出任何声响，也不要靠近窗户！”
交代完毕，刘子仁匆匆离开了办公室，去安排相关事宜。
林皓独自留在弥漫着消毒水和书籍油墨味的办公室里，靠着墙壁坐下，将那个装着恶魔的皮箱紧紧抱在怀里。
窗外，是繁华而危机四伏的上海滩。窗内，是他与一个足以震惊世界的秘密，以及不到二十四小时的逃亡倒计时。
他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依旧急促的心跳。明天凌晨，那辆装载着希望与绝望的垃圾车，将载着他，驶向未知的、吉凶未卜的前路。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赵劲川和阿海，也正在经历着他们的生死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