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绝对的。
起初只是视野尽头一丝若有若无的、比墨色稍浅的灰。随着筏子在水流带动下持续向前,那灰色逐渐晕染开来,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迹,缓慢却坚定地驱散着浓稠的黑暗。两侧岩壁的轮廓开始清晰,不再是吞噬一切的模糊黑影,显露出被水流千年侵蚀留下的、嶙峋而湿滑的肌理。
空气中那股沉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混合着淤泥与腐烂根系的阴湿气息,似乎也淡了些,隐约掺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外界的新鲜气流,带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虽然依旧稀薄,却让几乎被地底腐朽气息腌入味的肺叶,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悸动。
“有光了……”林皓蜷在筏子前部,几乎是梦呓般地喃喃道。他的眼睛因长时间处于黑暗中而酸涩刺痛,却贪婪地追随着那逐渐扩大的微光,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藏。一直被绝望和恐惧紧紧攥住的心脏,似乎也随着光线的增强,而稍微松动了一丝。
老篙头依旧沉默地站在筏尾,手中的竹篙节奏不变,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也微微眯起,望向光亮的来源。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在渐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历经无数风雨后的沉寂。躺在筏子中央的石根,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睛,他没有转动头颅,只是静静地看着洞穴顶部那些逐渐显现的、倒悬的钟乳石,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筏子行进的速度似乎快了些许,水流变得更加平稳,不再有那么多暗礁和险滩。河道也逐渐开阔,顶部越来越高,那微光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指引,而是真切地洒落下来,虽然依旧昏暗,却已能大致看清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溶洞大厅。
又拐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让林皓呼吸一窒。
只见溶洞大厅的尽头,河道汇入了一片更为广阔的水域,而在那水域的对面,一个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开般的裂隙,赫然出现在山体之上!天光真正的、来自外界的天光,不再是地底那可怜的微光,如同瀑布般从那裂隙中倾泻而下,在弥漫的水汽中形成一道朦胧而耀眼的光柱,直射在墨绿色的水面上,映得波光粼粼,恍若梦境。
出口!那就是出口!
希望如同野火般在林皓胸中燃起,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伤痛。他几乎要忍不住呼喊出来。
然而,老篙头撑篙的动作却慢了下来。他没有朝着那诱人的光明白昼直行,反而调整方向,撑着筏子,悄然滑向了光线无法直接照射到的一处阴暗河湾。这里靠近岩壁,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枯枝败叶,地形复杂,易于隐藏。
“怎么了?”林皓察觉到异常,心中的兴奋迅速冷却,转为警惕。
老篙头将筏子稳稳地停在河湾阴影里,用竹篙固定住,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片光明的出口以及出口附近的水域和岸滩。他的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风带来的任何细微声响。
“黑风峪到了。”老篙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水汽的湿润,“但这出口,太安静了。”
经他提醒,林皓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如此一个天然的水道出口,按理说应该会有鸟兽踪迹,或者附近山民活动的痕迹,但此刻,除了水流声和风吹过裂隙的呜咽,听不到任何鸟鸣虫嘶,也看不到任何人影。一种不正常的死寂,笼罩着那片光明的区域。
“您是说……”林皓的心提了起来。
“黑鱼不是傻子。”石根躺在筏子上,突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冰冷的清醒,“他知道这片山区的水系最终多半汇向几个固定的出口。黑风峪,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
老篙头点了点头,印证了石根的判断:“他很可能在外面张好了网,等我们自投罗网。”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现实的冰水浇灭。林皓看着近在咫尺的出口,那光明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个诱人踏入的陷阱入口。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穿越了死亡的地下河,却可能要在最后一步功亏一篑。
“那……我们怎么办?”林皓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阴暗的河湾里。
老篙头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地观察着出口处的地形。那裂隙下方是一片碎石滩,再往外便是茂密的树林。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等。”良久,老篙头吐出一个字,“等天黑。”
天黑?林皓抬头看了看那裂隙中透下的、明显是午后时分的明亮天光,心中焦急。这意味着他们还要在这危险的水域边缘,提心吊胆地等待好几个时辰!而且,石根的伤势能撑得住吗?他们的体力也几乎耗尽。
“没有别的路了吗?”林皓不甘心地问。
“这是最近的出口。绕道其他出口,以我们现在的状态,至少还要在暗无天日的水洞里钻上一两天。”老篙头的话断绝了林皓最后的幻想,“而且,其他出口,未必就比这里安全。”
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石根,补充道:“趁现在,都休息,恢复体力。晚上,未必就比白天好过。”
说完,他不再理会林皓,自己则靠在筏尾,闭上眼睛,但手中的竹篙依旧紧握,显然并未真正放松警惕。
林皓无奈,只得依言蜷缩起来,努力让自己冷静。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石根,发现他也闭上了眼睛,呼吸微弱而平稳,似乎真的在尝试休息,积蓄力量。
筏子静静漂浮在阴暗的河湾里,与不远处那片光明的死亡陷阱,仅隔百步之遥。
希望与危机,仅有一线之隔。
等待,成了最后的选择。
林皓抱紧怀里的帆布包,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死死盯着那片光明的裂隙。
夜幕,请快些降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