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谷”深处,一片依山傍水清理出的平地上,几排用粗竹和芭蕉叶搭就的简易棚屋,便是“抗日国际军校”的全部校舍。没有门楼,没有匾额,只有一面略显粗糙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在空地中央的旗杆上迎风飘扬。尽管简陋得近乎寒酸,但这一天,这片山谷却聚集了来自不同部队、怀着不同心思的近百名“学员”。
他们中有孙立人从新三十八师精心挑选的、有文化底子的连排级军官和资深军士,这些人军容相对整齐,眼神中带着审视与好奇,也带着一丝来自主力部队的隐隐优越感;有“东方旅”内部选拔出的战斗骨干和潜力新兵,他们穿着混杂的作战服,神态更为放松,甚至有些随意;还有少量经过岩肯沟通、自愿前来学习的克钦族和掸族游击队代表,他们肤色黝黑,沉默地站在角落,眼神中充满了对陌生环境和新知识的渴望。
开学仪式简单得近乎仓促。林晓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训话,只是站在众人面前,声音清晰地宣布了军校的宗旨:“在这里,没有党国精英,没有杂牌王牌,只有一种人——渴望学会更多本事、多杀鬼子、让自己和弟兄们活下来的军人。这里的规矩只有一条:放下成见,掏空自己,学了就用,用了能活。”
话语直白,甚至有些粗粝,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不同背景学员的心上。
仪式结束后,第一堂课,由林晓亲自讲授,题目是《现代战争中的班组基础》。学员们按照要求,搬着粗糙的竹凳,在最大的那间棚屋(兼作教室)里坐定。来自新三十八师的军官们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准备聆听这位传奇“林中将”的高论,甚至有人悄悄掏出了笔记本。
然而,林晓走进“教室”后,并没有走向那个唯一的、用木箱搭成的讲台。他扫视了一圈坐得泾渭分明的学员们——新三十八师的坐一边,“东方旅”的坐一边,当地武装的缩在最后——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没有开始讲课,而是径直走到了坐在前排的一名新三十八师的上尉面前。那名上尉见状,下意识地就要起身立正。
“坐着。”林晓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林晓竟然直接坐在了这名上尉旁边的空地上,背靠着支撑棚屋的竹柱,姿态放松,仿佛只是准备闲聊。
“这……”下面的学员一阵骚动,尤其是新三十八师的那些军官,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不适。长官怎么能和士兵一样席地而坐?这成何体统?
林晓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开口道:“今天的第一课,我们不讲战术,先讲一个词:‘平等’。”
这个词一出口,下面的骚动更明显了。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不习惯,甚至觉得我这样做,失了官长体统。”林晓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你们以前的部队里,官长就是官长,士兵就是士兵,等级森严,不可逾越。官长的话就是命令,不容置疑。”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锐利:“但是,我想问你们,在仁安羌,日军的子弹打过来的时候,会因为你是上尉还是列兵就绕道吗?在丛林里被鬼子伏击,陷入绝境的时候,是官长的身份更能让你活下来,还是你身边弟兄手里的枪和你们之间的默契更能让你活下来?”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雨水,泼在那些心存疑虑的军官心头。
“我所说的‘平等’,不是要抹杀指挥关系,不是要取消军纪!”林晓加重了语气,“而是在人格和求知的层面上,打破那层无形的壁垒。在这里,在课堂上,没有林中将,只有教官林晓。你们可以叫我林教官,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有任何问题,随时可以站起来问,甚至可以反驳我的观点——只要你能说出道理。”
他指向坐在另一边,神态自若的“东方旅”老兵们:“问问他们,在西班牙,在北非,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靠的不是某一个人的英明神武,靠的是每一个士兵都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都知道在失去指挥的情况下该如何独自或小组作战,都知道身边的战友值得托付后背!这种信任和默契,不是靠官长的皮鞭和呵斥能建立起来的,它源于尊重,源于我们首先把彼此当作可以共生死的‘人’!”
这时,坐在角落的张三,忽然用他那特有的平淡语调开口,像是在佐证林晓的话:“在林子里,鬼子不会等你喊‘报告长官’再开枪。”
一句简单到极点的话,却带着血淋淋的真实,让那些还在纠结“体统”的军官们哑口无言。
林晓看向那些依旧面露挣扎的新三十八师军官,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改变固有的观念很难。我不要求你们立刻就能做到像他们一样,”他指了指“东方旅”的老兵,“但我要求你们,至少在这里,在这片山谷里,尝试着放下架子,睁开眼睛,竖起耳朵。看看你的士兵是怎么想的,听听他们有什么好的建议。也许,在某个关键时刻,你放下面子问的一句话,或者你手下士兵鼓起勇气提的一个醒,就能救下你们全班、全排人的命。”
“战场,是世界上最公平,也最残酷的地方。它不认你的军衔,只认你的本事和你的心。”林晓最后总结道,“这,就是我要给你们上的第一课。现在,谁有问题?”
棚屋内一片寂静。来自新三十八师的军官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头沉思,有人眉头紧锁,显然内心正在经历着剧烈的冲击。而“东方旅”的士兵和那些当地武装人员,则大多眼神发亮,仿佛某种被压抑已久的东西,得到了释放和认可。
第一堂课,没有讲授任何具体的战术动作,却在一开始,就试图撼动这些未来军官们心中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这颗名为“官兵平等”的种子,被林晓以这样一种近乎粗暴却又无可辩驳的方式,强行埋了下去。
它能否在这片特殊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又会在这支复杂的学员队伍中,激起怎样的波澜,引来怎样的争议?来自孙立人部的军官们,是会将这种理念视为离经叛道的蛊惑,还是将其作为审视自身、寻求变革的契机?所有的答案,都将在后续的教学和未来的战场上,慢慢揭晓。而这所军校的命运,也注定将与这场始于“平等”的观念变革,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