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的指尖在颤抖。
不是因为痛,而是体内愿力几乎耗尽后的空虚。他坐在阵眼中央,背脊挺直,像一根不肯倒下的旗杆。云姬仍昏睡在他身侧,呼吸浅而稳,脉搏比之前有力了些。那团残魂悬浮不动,雾体边缘泛着微弱金芒,与藤蔓交织成网,维持着某种微妙平衡。
他不敢动。
一动,这层脆弱的秩序就会崩。
远处传来脚步声,整齐而克制。几道人影在焦土边缘停下,没有靠近。为首的老人披着灰袍,肩头落满尘灰,却站得笔直。是李守诚。
他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喊人。只是挥手,身后族人迅速散开,动作熟练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伤员被抬到一块平整的石台上,有人端来清水,有人撕布条包扎。一个满脸血污的少年被扶着坐下,颤抖的手接过一碗热汤。李守诚亲自走到水囊前,检查封口,又蹲下身摸了摸汤碗温度,才点头示意可以分发。
李文看着,没说话。
他知道叔祖年轻时在郡里管过粮仓和民役,做事向来细密。可亲眼见他在这种时候还能把一堆乱局理出条理,心里还是松了一截。
“少主还在守阵,谁也不准过去。”李守诚声音不高,但传得很远。一名妇人想往里冲,被两名族中执事拦下。她哭着喊:“那是我儿子!他不能死!”
李守诚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没躲,也没让开。
“你进去,他会分心。”他说,“一分心,不光他撑不住,里面所有人,包括你儿子,都会被那东西吞噬。”
妇人僵住,眼泪往下掉。
李守诚从袖中取出一块木牌,递给她:“这是今日口令。你去东边第三顶帐篷,领两份干粮,等消息。”
那妇人接过牌子,手指发抖,终究退了回去。
李文微微颔首。
他知道那块牌子上刻的是什么——不是简单的编号,而是按家族旧制编排的救济序列。谁先领粮,谁后领药,连孩子和老人的份额都标得清清楚楚。这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准备。
李守诚转身,开始指挥人手搬沙袋。他们在营地四周垒起矮墙,挡住风沙。又用粗布搭起挡帘,围出一条通往救治区的洁净通道。几个孩子想跑进战场捡东西,被族老一把拉住,训了几句后塞了个馍。
“别踩那边。”老人指着地面一处裂纹,“灵力还没散,踩了会伤身子。”
李文闭了闭眼。
这些细节,他原本顾不上。可李守诚来了,就把这些没人管的小事,全接了过去。
赤奴从外围走回来,斧头拄在地上,看了眼忙碌的营地,低声说:“你叔祖……安排得比军营还严。”
李文睁开眼,声音低哑:“他不是在打仗。”
“那是在干什么?”
“在治家。”
赤奴皱眉,没懂。
李文没解释。他知道赤奴出身羌族,部落里靠拳头定规矩,不懂这种琐碎里的力量。可他知道,一支军队能打胜仗,靠的是冲锋;一个势力要长久,靠的是后方能不能稳住。
现在,后方稳了。
他就能专心守住眼前这一线生机。
李守诚走到阵眼边缘,停步。他没再往前,只朝李文看了一眼,然后抬起手,做了个简单的手势——三根手指轻点胸口,再缓缓放下。
是家族内部的老暗语。意思是:交给我,你安心。
李文回了一个同样简单的动作:左手轻抚木剑,右手掌心向下压了压。
你也稳住。
两人没说一句话,却把前后防线的责任,无声交接完毕。
李守诚转身,继续调度。他命人清点剩余物资,发现水还有两驼队的存量,粮食勉强够撑三天。便立即派人回玉门关报信,要求加运一批麦种和草药。又让族中识字的记录伤亡名单,准备日后追补。
一名族老凑近问:“要不要把百姓先撤远些?这儿太近,万一那残魂发狂……”
李守诚摇头:“不能动。”
“为何?”
“少主没下令撤,说明局势还在控。我们一动,反倒乱了军心。而且——”他望向阵眼,“他需要这些人还在。只要他们活着,就有理由不让那东西暴走。”
族老愣了愣,终于点头。
李文听到了这段对话。
他没回头,但嘴角轻轻动了一下。
他知道叔祖说得对。那残魂之所以安静,不只是因为他的话,更是因为这里还有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哭声、呼吸、体温,都是证明——这片土地还没有彻底死去。
只要不死,就有希望。
李守诚忽然抬头,看向天空。风向变了,西北方卷来一阵沙尘。他立刻下令:“布幔拉紧!孩子全部进帐篷!医护组优先护住重伤者!”
命令刚下,风就到了。沙粒打在布帘上噼啪作响。营地里一片忙碌,却没人乱喊。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李文察觉到风中的躁动,怕惊扰残魂,立刻调动仅存的小麦精灵,在阵眼周围织出一层薄薄的绿膜。那膜透明如纱,却能隔绝外扰。
残魂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李守诚站在高坡上,看见那一层微光升起,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脱下外袍,递给身边一个蜷缩发抖的孤儿。孩子抬头看他,眼睛红肿。
“不怕。”李守诚说,“有我们在。”
赤奴站在李文身旁,望着远处那个佝偻却坚定的身影,忽然道:“你说他年纪这么大,怎么还能扛得住?”
李文沉默片刻,说:“他扛的不是力气,是责任。”
“责任?”
“李氏一族,从中原一路西迁,死了多少人?丢了多少地?他看着家族一点点活下来,就不能让它毁在今天。”
赤奴握紧了斧柄。
他知道李文说得没错。有些人看似老了,走不动了,可一旦局势危急,他们反而站得最稳。
天色渐暗,营地里亮起了火堆。炊烟升起,饭香飘散。伤员陆续被安置妥当,百姓们围坐在一起,小声交谈。恐惧仍在,但不再失控。
李守诚走回高坡,最后一次巡视全场。他确认水源安全,伤员有药,守卫轮岗有序,才缓缓坐下。
他望着阵眼方向。李文依旧坐着,姿势没变,像一尊石像。
但他知道,那不是石头。
那是撑起一切的人。
他低声自语:“你守前方,我守后方。咱们爷俩,就这么把这摊子事,给扛过去。”
话音未落,地面忽然轻微震动。
不是风,也不是人走动。
是从地下传来的,一阵极细微的震颤。
李文猛地睁眼。
李守诚也站了起来。
两人同时望向祭坛中心。
那团残魂的雾体,正在缓缓收缩。
金芒越来越亮,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深处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