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踏入主城时,天光正好。晨风拂过湿重的衣角,带起一丝凉意。街道两旁早已站满百姓,有人捧着粗陶碗盛热水递来,有人默默将一束新采的野菊放在路边石上。他脚步未停,只在经过列队将士时放缓了些,抬手逐一拍在肩头。
“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下了。”
声音不高,却顺着队伍一路传了出去。年轻的士兵眼眶微红,低头应了一声,又迅速挺直脊背。前方阵亡者名单已由文书誊抄三遍,悬于城门内侧白布之上,墨迹未干。
庆功宴设在军政大殿前的广场。午时刚过,鼓乐响起。李文登台,没有立刻说话。乐师奏起《安魂曲》,音调低缓,如江水流过石缝。全场肃立,无人喧哗。三息之后,他才开口。
“今日之宴,敬生者以酒,敬死者以名!”
话落,铜爵高举,烈酒倾地。众人齐声应和,声浪冲散云层。
第一轮赏赐开始。赤奴大步上前,铠甲未卸,脸上风尘犹在。李文亲自取来一面令牌,正面刻“镇水将军”四字,背面嵌一枚青玉鳞片,据说是从当日江底沉船中寻得的龙骨残片。
“你率先锋破敌阵,斩主帅于残舰之上,功不可没。”李文将令牌递出,“此职非你莫属。”
赤奴双手接过,咧嘴一笑,转身面向众人扬了扬。底下将士轰然喝彩。
接着是云姬。她穿一袭素灰长袍,发间无饰,缓步上台。不少人目光微动,窃语渐起。有老卒低声嘟囔:“一个女子,又不曾持刀杀敌……”话未说完,旁边人拉了他一把。
李文仿佛未闻。他从袖中取出一块青铜令符,通体刻满细密纹路,中心凹陷处嵌着一颗晶莹水珠——那是植物精灵凝炼七日而成的“源露”。
“星图枢要令,掌空间推演与水脉调度。”他当众宣读,“无云姬破毒雾、研水经、定空间之术,则无今日水域长城。此位,立我右侧。”
他说完,亲手扶正令符,示意她站在自己身旁。那位置空置多年,如今终于有人立于此处。
人群安静了一瞬。
随即,赤奴举起酒爵,朝云姬遥遥一敬:“智谋如刃,缺之则钝!我敬你一杯!”
笑声顿起,杯盏相碰之声不绝于耳。
李守诚坐在下首席位,捻须轻叹。待气氛稍缓,他起身拱手:“主公连战皆捷,疆土日扩。然连年征伐,百姓劳苦,粮储虽足,民心尚需休养。老朽斗胆问一句——接下来,如何走?”
这话一出,全场渐静。
李文点头,请叔祖落座。他自己也缓缓坐下,手指轻抚罗盘边缘。
“种田立国,本就是慢火熬汤。”他说,“急不得,也停不得。”
他抬眼扫视众人:“即日起,减免三郡赋税一年。战俘编入屯田营,每百人配两名植物精灵协同耕作。伤退将士优先安置于渠畔良田,十年免租。”
底下有人动容。一名曾断指的老兵怔怔望着自己的左手,忽然低头抹了把脸。
“但这不是终点。”李文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木架上的羊皮卷铺展着最新勘测的疆域图,红线勾出江道走向,蓝点标注水源位置。
“江东已定,可西域诸国仍有不服者,中原局势亦未明朗。我欲以水利为基,筑城引渠,打通南北商道。让每一寸荒土都能种出粮食,让每一个愿意耕作的人,都有地可种。”
他指向西境一处空白区域:“这里,将来会有一座新城。它不靠山,不依险,只靠一条主渠、十万亩良田、百万担存粮。谁若敢犯,便叫他饿着回来。”
众人屏息。
片刻后,赤奴猛地站起:“愿随主公,再开新天!”
一声吼出,四下呼应。将士们纷纷离席,单膝触地,齐声道:“愿随主公,再开新天!”
声震屋瓦。
云姬站在原地未动,目光落在地图边缘那条尚未命名的支流上。她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似在测算什么。李文注意到她的动作,走过去低声问:“可是看出哪里不对?”
她摇头:“不是不对。是……太顺了。这条河,不该这么直。”
李文皱眉:“你是说,人工改道痕迹太明显?”
“不止。”她声音依旧清冷,“水流方向与地下岩层走势冲突,若强行筑坝,三年内必裂。”
李守诚闻言也凑近来看。他眯着眼看了半晌,忽道:“这图……是工部昨日送来的吧?他们可曾实地勘测?”
“据报,派了三队人。”李文语气平静,“但都只走了南岸。”
殿内一时沉默。
赤奴挠了挠头:“要不要我现在带人再去一趟?顺便看看有没有埋伏点。”
李文摆手:“不必。明日我会召工部主事问话。现在,先把这些错线改过来。”
云姬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细笔,蘸了朱砂,在几处关键节点画下圈记。李文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点头。
宴会仍在继续,歌声渐起。有人唱起了边塞谣,调子苍凉却有力。李守诚饮尽杯中酒,笑道:“听这声音,倒像是又要出征了。”
李文笑了笑,没接话。他望向殿外,阳光洒在新修的石阶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夜幕降临时,庆功宴收尾。将士陆续散去,各自归营。李文留在殿中,独自翻阅一叠文书。烛火跳动,映得罗盘表面泛起微光。
赤奴进来时脚步很轻。他将一块染血的布巾放在案上。“这是主帅临死前攥着的,藏在怀里,差点漏检。”
李文展开一看,是半幅残布,上面用炭笔潦草写着几个字:“渠成之日,便是决堤之时。”
他盯着那行字许久,然后慢慢折好,放入袖中。
“传令下去,”他说,“从明日起,所有新建水渠工程暂停审批。另召各郡水利官五日内到主城集议。”
赤奴应诺欲走,又被叫住。
“还有,”李文抬头,“让屯田营那边加快进度。北坡那片荒地,月底前必须翻完。”
“明白。”
门关上后,殿内只剩他一人。烛芯爆了个小火花,光影晃了一下。
他伸手摸了摸案角那本《水经残卷》,封皮粗糙,边角磨损严重。这是云姬前日交来的,据说是从一座废弃祭坛中找到的。
翻开第一页,字迹模糊,但能看出开头一句:
“天下之水,生于气,行于脉,止于障……”
他的手指停在“脉”字上。
窗外,月光照进一半,落在青铜罗盘中央。星轨图案微微发亮,像被什么唤醒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