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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比新弹的棉絮还密,成团成团砸在车玻璃上,眨眼就积起一层白霜。天是熬了通宵的墨青色,浓得化不开,像块浸了墨的破布压在头顶,沉得人眼皮发沉,连呼吸都带着股冰碴子味。福特车在雪地里碾出两道深沟,“吱 ——” 地一声急刹,停在河滩外的矮崖边。再往前,冻土与积雪缠成一片白茫茫的冰面,裂缝在雪下若隐若现,像冻僵的蛇吐着信子。

瘸腿老头推开车门的瞬间,寒风 “呼” 地灌进来,带着河滩特有的腥冷,往脖子里钻时,竟像谁塞了一把细针,扎得人一缩。“后生,再往前车要沉冰,” 他往冰面啐了口唾沫,白气裹着碎冰渣子落地,“靠腿吧,你的腿不是还利索一条?”

我低头瞅向右腿 —— 军裤裤管早被血黏成硬壳,边缘冻得发脆,稍一弯腿就 “咔嗒” 裂开口子,没愈合的伤口被扯得生疼。赵申比我更惨,左肩的电焦烂肉发了脓,腥甜味混着雪水的寒气,隔着两层呢子大衣都能钻进鼻子。可我们谁也没吭声,怀里的夜明珠、铜模具、半截旧钥匙相互碰撞,“叮当、叮当” 的轻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像三个攥着命的小人在耳边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深提一口气,把军用拐棍往雪里狠狠一杵,“咚” 地一声砸出个深坑,借着力道撑着身子站起。赵申从后座拖出只油布裹着的麻布卷,“哗啦” 展开 —— 两把折叠兵铲闪着冷光,一卷拇指粗的钢索盘在中间,旁边是盏铁皮风灯,最底下压着半瓶烧刀子,瓶身结着层薄霜。他抬眼望我,声音被高烧烘得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挖坟开棺…… 你爹的脾气你最清楚,他既留了钥匙,就绝不会留退路。你,想好了?”

我冲他咧嘴笑,嘴角的血痂 “咔” 地崩裂,一股铁锈味顺着舌尖漫进喉咙:“退路?我打生下来那天起,就在死路里蹦跶。”

说完,我抓过一把兵铲当拐杖,铲尖扎进雪地里,一步三滑地往河滩挪。积雪没过脚踝,踩下去时 “咯吱、咯吱” 响,像无数个小人躲在雪下窃笑,又像冻硬的骨头在磨牙。赵申拖着受伤的肩膀跟在后头,每走一步都要扶一下左肩,疼得眉头拧成一团。瘸腿老头留在矮崖边望风,他背杆旧猎枪蹲在雪地里,佝偻的身子裹着件黑棉袄,远远看上去,倒像只盯着猎物的老鹞子,眼睛在雪光里亮得吓人。

我爹的坟在永定河旧道旁的矮土岗上。二十年前永定河改道,洪水冲垮了旧堤,这片荒滩就成了没人管的乱坟岗 —— 官府嫌这儿偏僻,百姓怕沾晦气,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夏天疯长的蒿子能没过头顶,冬天就被雪压成一片白。我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雪灌进鞋里,很快就冻得脚指头发麻。直到看见那棵歪脖子柳树,我才停住脚 —— 树干从半腰处斜着插向天空,枝桠光秃秃的,像谁憋了满肚子火气,朝老天爷竖了根中指。柳树下的土坟早被雪盖成了馒头状,只露着半截青石碑,碑面被风雨蚀得坑坑洼洼,唯独 “李” 字的刻痕还依稀可辨,在雪光里透着股冷意。

我 “扑通” 一声跪在雪里,膝盖砸进积雪的瞬间,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窜,可我没顾上冷,对着墓碑 “砰砰砰” 磕了三个响头。额前的热血渗出来,落在雪上,把冻硬的冰雪化开一小块,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土。我哑着嗓子喊,声音被寒风裹着飘向远处:“爹,儿子来晚了,您别见怪。” 喊完,我抓起兵铲,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抡圆了胳膊,“呼” 地一下铲下去。雪粒混着冻土块飞溅起来,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道白光,像下了一场细碎的白刀子雨。

赵申也跟着跪了下来,对着墓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额角的伤口被震得渗出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雪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没擦,只是左手攥紧兵铲 —— 右肩动不了,一使劲伤口就往外冒脓。他挖得比我慢,每一下都要憋足劲,铁铲砸在冻土上,“当 —— 当 ——” 的声响在空荡的荒滩里回荡,像谁在远处敲着丧钟。

冻土一层比一层硬,挖到半尺深时,兵铲的刃口就卷了边。我急了,干脆把拐棍扔在一边,整个人踩在铲头上,借着体重往下压。“咔嚓!” 一声脆响,铲刃从中间断成两截,我没稳住重心,“咚” 地摔了个屁股墩,尾骨像被砸裂似的,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赵申见了,想笑,可嘴角刚一扯,就猛地捂住嘴,咳了起来 —— 一口血痰从指缝里渗出来,落在雪上,红得刺目,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

雪越下越密,鹅毛似的雪片往坟坑里落,刚挖出来的冻土很快又结了层薄冰。我的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浸透了里衣,一挨上冷风,立刻结成冰碴子,像给脊梁骨穿了层铁网,动一下就 “哗啦、哗啦” 响。挖到一米半深时,铁铲突然 “当” 地一声脆响,火星 “噼啪” 溅起来 —— 碰到东西了!我心口猛地一紧,像被人攥住了肺管子,连呼吸都顿了顿,低头往坟坑底看,灰扑扑的石棺一角在雪光里露出来,像条沉睡的石兽,透着股瘆人的寒气。

石棺整个露出来时,更显狰狞 —— 棺身布满青苔与裂纹,灰黑色的石面上冻着层薄冰,摸上去比铁块还凉。棺盖边缘浇了圈石灰,几十年过去,早与石棺冻成一体,硬得能当磨刀石。我抡起断铲当凿子,往石灰缝里扎,赵申则抓过另一把兵铲,用铲背当锤子,“叮叮当当” 地往断铲上砸。石灰屑飞溅,落在脸上又凉又痒,砸到第七下时,“咔嚓” 一声脆响,棺盖终于裂出条缝,一股黑气 “呼” 地从缝里冒出来,带着陈年的腐味与寒气,像谁放了个憋了几十年的闷屁,熏得人眼泪直流。

我憋住呼吸,把钢索一端缠在棺盖的凸起处,打了个死结,另一端甩上歪脖子柳树的枝桠,绕了三圈,再拽紧。赵申把风灯挂在树杈上,旋大了灯芯,火苗 “噼啪” 爆着火星,昏黄的光把坟坑照得忽明忽暗,影子在石棺上晃来晃去,像鬼在跳舞。我双手攥紧钢索,脚踩在棺沿上,“呀 ——” 地一声暴喝,腰腹使劲往后拽。钢索 “咯吱、咯吱” 地绷得发响,石棺盖被硬生生撬起半尺高,缝里的黑暗深不见底,像张张着嘴的深渊,等着人跳进去。

赵申把风灯往下伸,火苗被棺里的寒气压得东倒西歪,昏黄的光勉强照进棺内。我探着身子往下看,只见一具白骨静静地躺在里头,比我预想的还要高,颅骨上一道斜斜的裂口,边缘还带着钝器砸过的痕迹,像是被斧头劈过。白骨的右手交叉在胸前,指骨紧紧攥着一只红绸包 —— 绸布早被尸水浸成了黑褐色,却仍鼓鼓囊囊的,像裹着一颗还在跳的心脏。我喉咙发紧,伸手去掰指骨,刚碰到,就听见 “咔啦” 一声脆响,指骨断在手里,红绸包 “啪” 地落在我掌心。轻飘飘的,却烫得我手一哆嗦,差点撒手扔了。

风灯的光落在红绸包上,我抖着手解开 —— 先是一层发硬的红绸,再是一层泛着黄的缎子,最里头裹着张油纸,油汪汪的,还带着股陈年的桐油味。油纸一展开,一把铜钥匙滚了出来,钥匙柄上刻着个 “李” 字,齿口竟与昨夜找到的铜模具一模一样,只是略小半分。钥匙旁边,还压着半张残照:年轻的爹穿着短褂,怀里抱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珠光在照片里都透着亮;旁边站着个少年,是十几岁的赵申,两人身后是宫墙的一角。照片从中间撕开,爹的这半留着,赵申的那半被硬生生割走,边缘还带着毛边。我攥着照片,心疼 “咚咚” 地往嗓子眼跳:原来爹早防着赵申,把钥匙和真箱,从一开始就拆成了两半!

赵申凑过来看,脸色瞬间变得比雪还白,嘴唇哆嗦着,声音里带着颤:“他…… 他果然不信我。” 他抬眼望我,眼底的血丝像张蛛网,密密麻麻地爬满眼球,“可你信吗?我从来没想着要独吞。”

我冷笑一声,把铜钥匙揣进怀里,与夜明珠、铜模具并排放在一起,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却压不住心里的火气:“我只信我爹。”

棺里还有东西。白骨的左臂下压着只铁匣,匣面浮雕着一只展翅的黑燕,燕眼处嵌着两颗暗红宝石,在风灯底下闪着光,像两团跳动的鬼火。我用铲尖往匣缝里一撬,“吱呀 ——” 一声,铁匣开了。里头没有金银,只有一叠发黄的宣纸,是份手写的清单 ——“圆明园流失珍宝名目” 几个字写在最上头,墨迹虽淡,却透着股沉甸甸的劲。清单上共列了 99 件珍宝,夜明珠赫然在首,往下是九龙宝剑、鎏金编钟、敦煌佛经…… 每一件珍宝后头,都用小楷写着洋兵的名号、转运的港口、藏放的银行与保险柜编号,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清单的最后一页,爹用鲜血写了几行字,血渍早已发黑,却仍能看清:“吾儿若见此纸,当竭尽所能索回百物,以奠我中华山河,莫念私仇,莫忘国耻。”

我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 “砰” 地合上铁匣,紧紧抱在怀里。铁匣冰凉,却像抱着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烫得我心口发疼。赵申盯着铁匣,呼吸变得急促,声音里带着些微的颤抖:“我找这份清单找了二十年…… 原来,它一直在你爹枕骨下。” 他伸手想摸,我 “啪” 地一下打开他的手,语气冷得像冰:“别碰,这是我爹的命,也是我的命。”

他缩回手,苦笑了一下,肩膀垮了半截:“好,我不碰。但你该清楚,这 99 件珍宝分散在十几个国家的银行里,你一个人,偷不完。要想把它们都拿回来,得合作。”

我盯着他,没说话。雪还在往棺沿上落,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给石棺盖了床白被子。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三声猎枪空响 ——“砰 —— 砰 —— 砰 ——”,枪声在雪野里荡开,悠长又凄厉,像谁在报丧。我猛地抬头,看见矮崖边的瘸腿老头正朝我们挥手,他身后的雪地里,一串黑点正快速靠近,狗叫声顺着风飘过来,越来越近 —— 追兵到了!

“走!” 我把铁匣、铜钥匙一股脑塞进防水袋,拉紧封口,又抓过钢索,绕着棺盖使劲一拽,“咣” 地一声,石棺盖重新合严。赵申也反应过来,抓起兵铲往坟坑里填土。冻土混着积雪,一铲下去溅得老高,又像一场白刀子雨。我右腿使不上劲,干脆跪在坟坑里,用膝盖顶着土往棺上压,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无数个小巴掌在抽,疼得我睁不开眼。赵申也跪在雪地里刨土,左肩的伤口被扯裂,血滴在雪上,绽开一朵又一朵小红梅,很快又被新落的雪盖住。我们谁都没说话,只剩 “嚓嚓、嚓嚓” 的铲土声,像在给死人盖被子,又像在给活人封嘴。

坟头重新隆起时,我捡了块冻得硬邦邦的土块,在墓碑前拍实,又用手指蘸了蘸额前的血,往 “李” 字的刻痕里描。血顺着笔画往下淌,在雪地里划出一道红痕,像给二十年前的旧伤疤,缝了道新线。我对着墓碑又磕了三个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爹,您先睡,儿子把东西拿回来,再给您磕响头。”

雪越下越密,大片大片的雪花往荒滩上落,像是要把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秘密,全都埋进白色的坟场里。可我知道,雪总会化,冰总会开,就像河底的石头,就算被泥沙埋得再深,总有一天会露出来,硌得所有藏着秘密的人心口发疼。

我们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矮崖跑,积雪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钻心。瘸腿老头迎上来,把猎枪背到肩上,往身后指了指:“七个人,三条狼狗,最远的离这儿也就五百米。” 我点头,把防水袋往怀里又塞了塞,冰凉的袋子贴着皮肉,却烫得人心尖发颤。赵申喘得像台破风箱,胸口一起一伏,却还笑着问:“下一步,去北平?”

我望向远处 —— 灰蒙蒙的北平城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城墙像条沉睡的巨龙,裹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那座城,像一只巨大的保险柜,里头锁着 99 件国宝,锁着我爹的遗愿,也锁着 “谁是李三” 的最后谜底。我攥紧了怀里的防水袋,轻声说:“走,去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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