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及温热的瓷盅,那温度却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楚惊鸿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喝?还是不喝?
这两个念头在脑中疯狂撕扯,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碾碎。帝王的赏赐,尤其是入口之物,拒绝的后果她承担不起。可那纸条上“御前茶”的警告,以及皇帝白日里那双洞悉一切、冰冷戏谑的眼睛,又让她无法不将这盅汤与最坏的猜测联系起来。
这或许就是那“饵”的一部分?用一碗可能致命的汤药,来验证她的忠诚,或者……彻底清除她这个潜在的麻烦?
她在昏暗的房中来回踱步,脚步声轻而急促,透露出内心的焦灼。目光一次次扫过那盅汤,如同看着悬在头顶的利剑。
不行!绝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喝下去!
她猛地停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属于特种兵的决绝。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她快速扫视屋内。妆台上有一根素银簪子,是白日那套“旧例”首饰中的一件。她快步走过去,拿起簪子,又回到桌前。
深吸一口气,她将银簪细长的一端探入汤盅,轻轻搅动了几下,然后缓缓提起。
心跳如擂鼓,她屏息凝神,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查看簪尖。
没有预想中的发黑变色。银簪依旧闪烁着清冷的光泽。
不是常见的砒霜之类剧毒?
她稍稍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未完全放下。世间毒物千万,并非所有都能被银器试出。更何况,若皇帝真要她死,方法多的是,未必会用这种容易留下痕迹的手段。
或许……真的只是安神汤?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强行压下。不能放松警惕,任何时候都不能。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紫檀木长盒上。前朝《戍边策论》孤本?皇帝为何突然赐她这个?是暗示她安分守己,莫要再惦念边关兵权?还是另有所指?
她打开木盒,取出那卷书册。书页泛黄,散发着陈旧的墨香和一丝淡淡的防蛀药草气味。她无意识地翻动着书页,指尖划过那些论述边防屯田、练兵之策的墨字,属于原主的一些记忆碎片随之翻涌,带来一阵复杂的酸涩。
突然,她的指尖在书页中缝处感到一丝极细微的异样阻力。
不是纸张天然的粗糙,更像是……粘了什么东西?
她的心猛地一紧,立刻将书册拿到窗边,就着更明亮的月光仔细查看。
只见那中缝深处,极其隐蔽地,黏着一点点几乎与纸张同色的、干涸的……浅黄色粉末?
若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这是什么?!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是书本年代久远自带的东西?还是……有人刻意留下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毒!未必在汤里,也可能……在皇帝赐下的其他东西上!这书本,这孤本,才是真正的“饵”?!
那“御前茶”或许是个泛指的警告,指代一切来自皇帝的赏赐!而这书本上的粉末,若是需要接触或吸入起效的毒药……
她猛地将书册拿远,心脏狂跳不止,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好险!若非她多疑,习惯性地检查一切,恐怕已经中招!
是谁?是谁在这本书上动了手脚?是皇帝本人?用这种方式让她悄无声息地“病故”或“虚弱”?还是这深宫之中,另有其人,想借皇帝之手除掉她?甚至……可能就是那个传递纸条的人,用这种方式向她示警,印证“御前茶”的危险?
无数的可能性让她头皮发麻。
她再看向那盅安神汤,眼神愈发惊疑不定。汤或许无毒,但这孤本却暗藏杀机。皇帝同时赐下这两样东西,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若她喝了汤,放松了警惕,再去翻阅书册……
她不敢再想下去。
小心翼翼地将书册重新合拢,放回盒中,不敢再碰。那盅安神汤,她更是一口未动。
这一夜,她几乎未曾合眼。抱着膝盖蜷在榻上,目光死死盯着桌上的两样东西,如同盯着两头蛰伏的猛兽。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纸驱散黑暗,那盅汤早已冰凉,书盒依旧静静躺在那里,并无任何异常发生。
但楚惊鸿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皇帝的“恩赏”,从此在她眼中,都将与致命的毒药无异。
辰时将至,院门外传来动静。
李德全准时到来,依旧是那副恭谨无波的表情:“参军事大人,陛下宣您御书房见驾。”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未曾动过的安神汤和原封不动的书盒,眼神微微一动,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楚惊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换上一身昨日送来的新衣,颜色是更显沉静的黛蓝,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并无异常。
跟着李德全走出这座困了她一夜的小院,走向那更深不可测的御书房。
晨光中的宫道依旧肃穆,琉璃瓦反射着清冷的光。每一步,她都走得如同踩在刀尖之上。
御书房内,萧景玄早已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明黄的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他正执朱笔批阅着奏折,神情专注,仿佛昨夜那场腥风血雨和逼问试探都未曾发生。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淡淡说了一句:“来了。”
“臣,参见陛下。”楚惊鸿依礼跪拜,声音尽量平稳。
“平身。”他放下笔,抬眸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掠过她眼底难以掩饰的淡淡青黑,却并未多言,只指了指御案侧下方早已设好的一张小型书案,上面已然摆放好了笔墨纸砚。
“今日奏折甚多,你便在此处,先将这些各地军报整理摘要,按紧急程度排序。”他语气平淡,如同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若有不明之处,可问朕。”
“是,陛下。”楚惊鸿垂首应下,走到那张小书案后坐下。
书案上堆积的文书,远非昨日那几卷“不太紧要”的摘要可比。密密麻麻的字迹,各地驻军的调动、粮草奏请、边关摩擦……无数军国机密,此刻就毫无遮掩地摊开在她面前。
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皇帝竟真敢让她接触这些核心机要?是试探?是陷阱?还是自信无论她看到什么,都无法翻出他的掌心?
她不敢多想,敛住心神,拿起最上面一份奏报,强迫自己专注于文字。
御书房内一时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朱笔批阅的细微声响。
萧景玄似乎完全沉浸于政务之中,并未再看她一眼。
然而,楚惊鸿却始终能感受到那道无形的、无处不在的视线,如同悬顶之剑,让她脊背僵直,如坐针毡。
她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文书,不敢有丝毫错漏,更不敢表露出对任何特定信息的过度关注。尤其是关于“青沙口”、“西北”等字眼,她更是快速掠过,不敢停留。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萧景玄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陇西节度使上书,奏请增加今冬边军饷银三成,以应对北狄异动。爱卿以为如何?”
她的笔尖猛地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滴落在纸上。
来了。他又开始了。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笔,垂首谨慎回道:“军国大事,臣不敢妄议。陛下圣心独断,自有决断。”
“朕让你说。”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楚惊鸿心脏收紧,知道躲不过,只能搜肠刮肚,寻些最稳妥、最不会出错的套话:“陇西乃边防重镇,士卒辛劳……若国库充裕,陛下体恤边军,酌情增拨,亦能提振士气……”
“国库充裕?”萧景玄轻笑一声,打断她,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去年江淮水患,今春河东地震,国库早已捉襟见肘。这三成饷银,从何而来?加赋?还是削减京官俸禄、后宫用度?”
他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步步紧逼,目光如炬地锁住她。
楚惊鸿感到后背冷汗涔涔,她知道这已不仅仅是询问看法,更是对她立场、乃至对她与朝中各方势力关联的试探。
“臣……愚钝……”她只能再次垂下头。
“是不知,还是不愿说?”萧景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御案上,目光锐利如刀,“朕记得,昔年楚老将军在时,最常言道‘军中无小事,粮草乃命脉’。爱卿身为楚家血脉,竟对这等关乎边军命脉之事,无半分见解么?”
他又提起她的父亲!用楚家的声誉和传承来压她!
一股酸涩与悲愤猛地涌上心头,又被她死死压下。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陛下!”她抬起眼,迎上他那迫人的目光,声音带着
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父确曾如此教诲。然今时不同往日,臣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不敢以过往浅见,妄测陛下深远谋略。边军饷银之事,牵
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与户部、兵部诸位大人必有权衡。臣……唯陛下圣裁!”
她再次重重垂下头,将一切推诿回去。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萧景玄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久到楚惊鸿几乎以为自己又要面临一场狂风暴雨般的逼问。
然而,他却忽然靠回椅背,语气莫测地淡淡说了一句:
“好一个‘今时不同往日’。”
“看来,爱卿是决心要将这‘明哲保身’四字,贯彻到底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仿佛失去了兴趣。
“继续整理吧。”
楚惊鸿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敢有丝毫放松,重新拿起笔,指尖却依旧冰凉微颤。
方才那一番交锋,看似她勉强过关,实则凶险万分。皇帝显然不满她的敷衍,那句“明哲保身”更是充满了嘲讽。
她在这御书房内,就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必须极致谨慎。
午时,有太监送来简单的午膳。依旧是分食制,她的饭菜被放在小书案一角。
看着那些精致的菜肴,她再次想起了那盅未动的安神汤和那本暗藏玄机的孤本。犹豫片刻,她只是默默用了自己带来的、藏在袖中的一小块昨日留下的干粮。
萧景玄似乎并未留意她的举动,自顾自地用着膳。
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一名小太监进来为皇帝更换手边的茶盏。
就在那小太监端着旧茶盏躬身退下,经过楚惊鸿的小书案时,脚下似乎被地毯边缘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
“哐当!”
茶盏脱手飞出,虽然那小太监极力挽回,仍有大半杯残茶泼溅出来,正好洒在了楚惊鸿正在整理的一摞文书之上!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楚惊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起身,看着那些被茶水迅速浸湿、墨迹开始晕染的公文,脸色骤变!
这些都是紧要军报!
“拖出去。”萧景玄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感情。
立刻有侍卫进来,将那名面如死灰、不断求饶的小太监拖了下去。
李德全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试图擦拭抢救那些文书,然而茶水渗透迅速,许多字迹已然模糊不清。
“陛下,这……这几份陇西和北境的急报,怕是……”李德全声音发颤。
萧景玄面色阴沉得可怕,目光扫过那些毁掉的文书,最终落在楚惊鸿苍白惊惶的脸上。
御书房内,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