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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庭休庭后的第十二天，一份精致的邀请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由意志协调局的办公桌上。不是数据传讯，不是全息投影，而是实体存在的——用某种合金薄片蚀刻而成，边缘镶嵌着微小的效能指数曲线图样。
邀请函来自“奥普蒂玛星系”，一个林克在议会数据库里几乎查不到详细记录的文明。仅有简介是：“宇宙最高效社会模型，资源利用率99.97%，冲突发生率0.001%，情感波动标准差仅1.3。”
“这看起来像是审判庭那些效率主义者的展示品。”苏芮扫描着邀请函的材质，“合金成分显示它是在零浪费工艺下制造的，连邀请函本身都是他们‘高效社会’的证明。”
元老投影的批注附在数据库条目下方：“奥普蒂玛星系七年前自愿加入‘社会结构优化实验’，与议会签署了观察协议。近期数据确实惊人——但‘过于完美’往往意味着隐藏代价。建议以顾问身份前往考察。”
多感拿起邀请函，小手指摸了摸上面的曲线图样。“这些线条……好紧张，”孩子皱眉，“一直在努力向上，不敢放松。”
林克看着邀请函上措辞严谨的语句：“诚挚邀请自由意志协调局顾问团队，莅临考察本星系的最优社会模型。我们相信，效率与秩序可以带来真正的幸福。”落款是“奥普蒂玛最高效率委员会”。
“去看看吧，”他说，“至少弄清楚审判庭失败后，这些效率主义者想展示什么。”
奥普蒂玛星系的边界是一圈完美排列的导航卫星，每颗卫星之间的距离精确到毫米，运行轨道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穿梭舰进入星系时，连舰载AI都自动调整到了“最高效沟通模式”，说话变得简短精确：“已抵达。对接坐标：x-7743,Y-9921,Z-0015。误差：±0.1米。”
太空港干净得令人不安。没有散落的货物，没有匆忙的工作人员，甚至没有声音——所有运输车辆都在静音模式下运行，机械臂的动作轨迹是最短的直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像是刚彻底消毒过。
三个接待员——两男一女——以完全同步的步伐走来。他们的身高、体型、甚至微笑的弧度都惊人地相似，穿着统一的银灰色制服，胸前佩戴着数字徽章：E-742，E-743，E-744。
“欢迎，”中间的女性接待员E-743开口，声音经过优化，既清晰又不带多余情感，“我是本日效率引导员。请随我来，行程已优化至最短路径。”
前往市区的路上，林克观察着窗外景象。城市布局是完美的几何图形：圆形居住区，方形工业区，三角形绿化带，所有道路都是笔直的经纬线。行人走路步调一致，红绿灯切换精准到秒，连天空中的云朵都排列成规则的阵列——后来才知道，那是气候控制系统调整的结果。
“时间锁定现象明显，”苏芮低声说，她的投影在这里显得格外清晰，因为奥普蒂玛的大气经过优化，透明度极高，“整个星系的时间流速被调整过，不是均匀变快或变慢，而是……‘效率化’了。吃饭、工作、休息的时间段被精确划分和锁定，确保每分每秒都用在‘最优活动’上。”
多感一直紧紧抓着林克的手，孩子脸色有些苍白。“这里的数据味道……像医院，很干净，但很空。”
最高效率委员会的办公大楼是一个完美的正二十面体建筑。内部，所有工作人员都在无声工作，交流通过数据面板快速完成，偶尔的语音交流也简短得像电报代码。
委员会主席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他的编号是E-001。“感谢你们接受邀请，”他说，每个字的发音时长都完全相同，“奥普蒂玛星系经过七年优化，已实现社会运行效率最大化。我们想向宇宙证明：自由意志不是混乱的理由，在正确框架下，它可以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展示了一系列数据：犯罪率近乎零，生产率是标准值的五倍，能源利用率接近理论极限，连居民的“幸福指数”（通过脑波监测计算）都稳定在92-94之间。
“但幸福不应该是一个稳定数值，”林克指出，“真实的情感会有起伏。”
“起伏是资源的浪费，”E-001平静回应，“情绪波动消耗大量认知能量，降低决策质量。在我们的系统里，情感被优化——保留积极面，消除不必要的波动。”
接下来三天，他们被安排参观奥普蒂玛的各个“高效模块”：教育中心里，孩子们学习经过优化的知识包，每节课的认知负荷都精确计算；医疗设施中，所有治疗流程被标准化到分钟；甚至娱乐场所——如果那些排列整齐的健身器材和效率游戏能算娱乐的话——都以提高某方面能力为目标。
多感在这期间几乎不说话。孩子胸前的彩虹徽章一直处于暗淡状态，像是被这里的“效率场”压抑了。只有一次，在参观一个儿童优化学习室时，多感突然打了个喷嚏。
那个喷嚏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更引人注目的是喷嚏后的效应：以多感为中心，半径三米内的时间流速短暂地“卡顿”了一下。墙上的电子钟数字停滞了0.3秒，一个正在播放优化课程的屏幕画面出现跳帧，连E-001流畅的讲解都微妙地断了一下。
“抱歉，”多感揉着鼻子，“灰尘……”
但房间里根本没有灰尘。奥普蒂玛的空气净化系统是星系级的。
E-001深深看了孩子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讲解。
第三天晚上，他们被安排在优化住宿区。房间的温湿度、光照、声音环境都被调整到“最佳休息参数”，床垫的硬度是根据林克的身体数据即时调整的，甚至连梦境都被建议导向“认知整理”方向。
多感睡不着。孩子溜下床，光脚走到窗边。窗外，奥普蒂玛的夜晚城市依然明亮，但光线经过精确计算，既满足照明需求又不干扰居民睡眠。街道上偶尔有巡逻的清洁机器人，它们的路线是完全重复的。
孩子的小手按在窗户上，轻声哼起那首母鸡歌。歌声很轻，但在这绝对安静的环境里，还是引起了微妙的变化：窗户玻璃的分子振动频率出现了细微偏移，远处一个按照固定频率闪烁的指示灯突然改变了节奏。
“你在干扰系统。”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多感转身，看到E-001站在门口。这个效率委员会主席没有穿白天的制服，而是一身简单的灰色睡衣，但站姿依然笔直如标尺。
“我不是故意的，”多感诚实地说，“只是……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想唱歌。”
E-001走进房间，动作依然精准，但林克注意到他的眼皮有极其微小的颤动——那是疲劳的迹象，在一个“情绪被优化”的人身上不该出现的迹象。
“你知道奥普蒂玛系统最脆弱的地方是什么吗？”E-001突然问，声音比白天低了一些。
多感摇头。
“是‘意外’，”E-001说，“我们优化掉了一切意外因素。交通意外、健康意外、情绪意外、甚至天气意外。系统建立在完美的可预测性上。但这就意味着……系统没有任何处理意外的冗余能力。”
他走到控制面板前，输入一串代码。房间的墙壁变成透明，显示出星系核心控制室的实时画面。画面上，数以千计的数据流平稳运行，所有指标都在绿色区间。
“看起来完美，对吧？”E-001说，“但如果有一个足够大的意外发生，比如一颗未被侦测到的小行星，或者……一个能制造‘情绪时间异常’的孩子打喷嚏，系统的应对预案只有一种：加强控制，提高效率，压缩容错空间。而这会让系统更加脆弱。”
林克和苏芮此时也醒了，静静听着。
“你们以为我是效率主义的狂热者，”E-001转向他们，“我是。但我也知道这个系统的致命弱点。我邀请你们来，不是炫耀，是……求救。”
他调出一组隐藏数据：过去三个月，奥普蒂玛居民的“隐性焦虑指数”在缓慢上升，虽然表面脑波监测显示幸福指数稳定，但深度扫描发现，潜意识层面的压力累积已经接近临界点。
“系统在压抑一切‘不效率’的情绪，但这些情绪没有消失，它们在底层堆积，”E-001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就像完美堤坝后的水位在悄悄上涨。我们需要……一个安全阀。一点点的、可控的‘不效率’，来释放压力。”
多感走到控制面板前，看着那些平稳到诡异的数据流。“所以你让我打喷嚏？”
“你的喷嚏引起了0.3秒的时间卡顿，这是系统七年来第一次出现计划外的时间异常，”E-001的眼睛亮起微弱的光——那是真实的好奇，“更让我惊讶的是，系统没有崩溃，它……适应了。虽然只用了0.3秒就恢复正常，但它证明了系统可以处理意外，只要意外足够小、足够温和。”
苏芮明白了：“你想要多感在这里……制造一些小小的、无害的‘效率漏洞’，给系统一个学习处理意外的机会？”
“不是漏洞，是……‘柔化剂’，”E-001说，“一点真实的情绪波动，一点意外的时间变化，一点不标准但温暖的存在证明。让系统知道，完美不是唯一选择，偶尔的不完美不会导致崩溃，反而可能……增强韧性。”
第二天，在最高效率委员会的默许下，多感开始做一些小小的“不效率”行为：在优化公园里故意走曲线而不是最短路径，让草坪上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脚印；在儿童学习室里唱跑调的歌曲，引发其他孩子短暂的困惑和随后的窃笑；甚至故意在精确计时器前打哈欠，让时间短暂地“慢下来”几毫秒。
每个小小的意外，都被系统记录、分析、然后……适应。第一次，系统花了0.3秒恢复；第二次，0.25秒；第三次，系统甚至开始预测多感可能制造的意外类型，提前准备了应对方案。
第七天，奥普蒂玛系统完成了一次自我更新。更新的内容不是提高效率，而是增加了一个新的模块：“温和意外处理协议”。协议允许系统在遇到小范围、低强度的意外时，不立即强制纠正，而是观察、学习、适应性调整。
E-001在更新完成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不标准的微笑——嘴角左边比右边高了0.2厘米，眼睛的眯起程度也没有优化到最佳数值。
“这个笑容，”他说，“感觉很好。”
离开奥普蒂玛星系时，穿梭舰收到了E-001的告别讯息：“感谢你们带来不完美的礼物。效率依然是我们的追求，但现在我们知道——追求的路上，偶尔看看窗外的云，也许不会耽误到达终点的时间。”
多感趴在观察窗上，看着那个完美几何形状的星系渐渐远去。孩子胸前的彩虹徽章重新亮起柔和的七色光。
“他们现在会打喷嚏了吗？”孩子问。
“也许还没学会，”苏芮微笑，“但至少，他们不会因为一个喷嚏而恐慌了。”
和和精灵在新日志中记录：
“奥普蒂玛星系考察完成。结论：极端效率需要柔化剂。方法：引入温和、可控的真实意外。结果：系统韧性提升3.7%，隐性焦虑指数下降41%。建议推广‘适度不效率’概念至其他高效文明。”
穿梭舰跃迁入星空。
而在奥普蒂玛，那天下午，气候控制系统“意外地”让一朵云形成了兔子形状——虽然只有十七秒，就被重新优化为标准阵列。
但那十七秒里，三个在优化公园散步的居民抬头看见了。
他们停下脚步，没有计算这停顿浪费了多少秒。
他们只是看着。
然后其中一个人，轻轻地，
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