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回去的路程尚未过半,却感觉周边过分安静。
他抬眼看了看周边,如此平静连风声都见不得了。
他甩了甩拂尘,神色肃然,缓声念道。
“我心无窍,天道酬勤。”
“我义凛然,鬼魅皆惊。”
“……”
耳侧倏地传来浓重的嘲讽声,他停住脚步,手中拂尘却被向上挑起,只一瞬便与他的长须纠结在一块。
见状,重阳连忙伸手去解,苦着一张脸,念叨起来。“哎哟,圭玉姑娘就莫要闹了,我这一大把年纪了可禁不起你折腾的这几下。”
圭玉从房梁上倒挂而下,幽怨地盯着他,又伸出手扯了扯他的白胡子。
“天机阁在何处?”
重阳无奈将拂尘解开,长须还未梳理好又被她抓乱,他气急而笑,“年轻人怎的这么大气性?你现下才来问,岂不是纵容了他的那些做法,恐怕来不及,来不及了哦。”
“哦?”圭玉弯眼笑了笑,眼底寒意尽显,“我可未说我要去救他,毕竟师徒一场,这种时候替他收尸岂不正好?”
“诚心,诚心,说话如此不诚心可如何是好!”重阳冷哼,话中无奈意味更重,“圭玉姑娘如此做派,我怎敢将你放进我谷中重地。”
圭玉警惕地看着他,摊开了手,两手空空,“我没钱给你。”
重阳愣了愣,他不过要了她一点东西,怎的把他想成这种人!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允你过去,只是,我要你帮我瞧瞧那阁内石刻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就是如此简单一件事,如何?”
圭玉并不多信任他,“你自己的地方为何自己不去看?”
“圭玉姑娘仙气飘飘,浑身上下不乏悲天悯人的气质,自然能轻易看透那些混沌,我等……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与姑娘你比?”
如此好听的话,圭玉冷哼,却未曾听进去半分。
此人奸诈,分明是想骗她。
﹉
天机阁内藏有药人谷于外界收录多年的经卷。
多数行笔内容不仅潦草且晦涩难懂,其间真假暂不论,旁人看来大多也只觉得是从志怪小说中截出,当不得真。
圭玉四下看去,周边卷积成小山状,表面落灰,似是许久未曾有人来。
若非昨日她的确听谢廊无说要来此处,她都要怀疑重阳这人又在欺骗她。
此处实在不像是什么藏有宝藏的地方。
圭玉随手捡起一本书,翻开,书中内容尚未出现,却倏地自内而外涌出一道妖气。
她蹙眉,沿着书脊向下捋顺,那书却更加狂躁,见奈何不了她,径直从她手中飞出,不允她碰了。
“砰”的一声而落地。
阿七从圭玉身后走出,哼着小调,捡起那本书翻了翻。
那本书在她手中倒是乖顺得仿若死物。
圭玉不解,“这究竟是何东西?凡人怎可能收集得了这些玩意儿。”
阿七视线从手中书上移开,朝她甜甜地笑了笑,“这书上写的乃是一个蛤蟆精醉心修炼,未曾入仙却入魔道,最后神魂俱灭的故事。”
圭玉蹙眉更深,相当怀疑地瞪了她一眼,似是不信她的话。
阿七将那本书随手丢出,朝她走近,“我可未曾骗你,这里大多沾上妖气的东西,所写都是妖怪们的生平。”
“圭玉大人可瞧出什么端倪?如此东西怎可能出现在这里,必是有人暗中操作……”
圭玉不理她,认真感受起谢廊无可能在的方位,朝着一方走去。
阿七跟在她的身后,时不时踢踢这里,动动那里的故事,一路上与她念叨了许多,那些书中的故事既有妖,自然也有人。
往内处走了许久,圭玉停住脚步,倏地鼻尖涌过一阵极重的血腥味。
她上前,只见一尊庄方神像下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刻。
她警惕上前,走至石刻前方。
石刻模样古朴,上面纹路已几乎被磨平,瞧不见具体写了什么。
在它侧方显然缺了一块,圭玉伸手触上,却摸到一手的温热血迹。
“看来,圭玉大人找到了……”阿七同样上前,却抬眼看向头顶那方尊像。
尊像也被磨损甚重,瞧不出脸所刻模样,却不知为何,叫她不敢上前。
她后退几步,缩在圭玉身后,委屈连连,“圭玉大人……”
圭玉却无心顾及她,她瞪大眼,瞧见石刻上混沌尽散,唯有四个字凛然于上。
“天命在我”
她看向右方,心中已清楚谢廊无究竟在何处。
﹉
圭玉赶到时,入目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往日里最喜洁也最爱穿着白衣的人,现如今半倚在一旁,长袍落尘,隐约可见斑驳的血迹。
而谢廊无的眸子半垂,呼吸静到她几乎要感觉不到。
圭玉上前几步,在他面前缓缓蹲下,就这样看着他,也难免放轻了呼吸,总觉得稍微再重些眼前这人就散尽了。
她的神情微黯,染上几分难隐的复杂,多可怜的凡人啊,如此脆弱,一时之间未曾看住,就变成了这番模样。
“阿容……”她轻声开口,双手已捧上了他的脸侧,往日里总是温热的皮肉,此时却比她的指尖温度还要冷些,方一碰上,圭玉的身体就顿了顿,随即又是一声轻叹。
耳边传来轻笑,她低下头,对上他冷淡的眼,分明就瞧见了他眼中的讥诮,只是他的动作却一如既往的乖巧顺从,贴着她的掌心蹭了蹭,似乎是在疑惑她居然还会过来。
又或者……是因为她的到来又不自觉地平添上几分讨好。
圭玉的眼睫颤了颤,移开视线,不敢看他,心口传来细细的刺疼感,陌生得让她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她强打起精神,勾了勾唇,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我是如何劝你的?”
“将自己弄成这番模样,看着……倒是挺让人倒胃口的,真是白费了身上这张漂亮的面皮。”
她的话越说越快,明明是在嘲讽他,语气却是难得的温软,似乎只有这样的话能缓解她心里的那股闷痛的不适感来。
“要我看……”圭玉再次低头,对上他的眼睛时,这才发现他一直定定地盯着自己,她的话声一顿,终究还是彻底软下了语气,引诱道,“那些人的心思太多了,让鬼都摸不透的,阿芜,你倒不如跟着我,师父会对你好的。”
“师父……?”听着她的话,谢廊无微启唇,重复着这两个字,只是语气凉薄,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笑了笑,抬起手,指腹贴上她的眼尾,只这一小小的动作,却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师父,那你觉得,我应当如何?”
“我应当如何呢……”
“师父从前总是说,这一世若不顺利,倒不如直接了断了,下一世总不会这般的。”
“阿容……”圭玉的嘴唇颤了颤,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敢再听下去。
下一世就会好吗?不会的。
上一世的他是这般,上上世也是这般。
她见过很多时候的他,却从来都没有一个好结果。
她从前会那样说,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他是死是活又如何,人啊,寿命啊,命数啊总是这般,大不了这一世结束了下一世再来。
只是……下一世也不会好的。
下一世的……又还会是他吗?
圭玉俯身将他抱在怀里,却不敢再以天命如何,命数如何劝诫于他。
他当真要行此枉事,她既已选择过来,便已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