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终年不息,裹着沙尘,吹得人脸颊生疼,也吹得天地间一片苍黄。
赫连轻侯在这边境小镇外,已住了三年。
他不愿回那规矩繁多的赫连家牧场,宁愿待在这处赁来的土坯院子。院子带着马厩,出门便是无垠的旷野,正合他的性子。
夕阳西斜,将他靠在门框上的身影拉得细长。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劲装,衣襟随意敞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与微凹的酒窝——
只是那酒窝如今也似盛满了风霜,难得一见。头发用皮绳胡乱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不住那双比往昔沉寂了许多的眸子。
脚边,一条捡来的土狗正打着盹。空了的酒囊滚落一旁,空气中还弥漫着烈酒辛辣的余味。
他提起手边最后一个酒囊,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液灼喉,却仿佛只有这般烈性,才能压下心头那点挥之不去的滞闷。
江南玉楼中的种种,是他不愿触碰,却又时常在深夜惊醒的梦魇。蛊虫噬心的混沌,被迫向故人挥拳的痛楚,还有最后……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以及手腕上传来的、坚定而微凉的触感。
每每思及,喉头便是一紧。
他甩甩头,像是要驱散这些幻影,抬手用袖口抹去唇边酒渍,露出布满新旧疤痕的手背。
“走了!”他低喝一声,不知是唤狗还是催己,转身大步走向马厩。
马厩里,那匹跟随他多年的黑马喷着响鼻,亲昵地蹭了过来。赫连轻侯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拍了拍它结实的脖颈,动作利落地备鞍、牵马、翻身而上。
“驾!”
一声清叱,黑马如离弦之箭奔出,冲向那片辽阔天地。
风声在耳畔呼啸,卷着草屑与沙土的气息。他伏低身躯,感受着风压扑面,感受着座下骏马奔腾时强劲的肌理律动。唯有在此刻,纵情驰骋,方能将那些盘踞心头的阴翳暂且抛诸脑后。
直至一人一马都沁出薄汗,他才缓下速度,信马由缰。
天际,一只青鸟正振翅高飞,姿态轻盈快活,直入云霭。
几乎是本能,赫连轻侯反手取弓、搭箭、引弦,动作一气呵成,流畅犹胜往昔。弓如满月,箭簇稳稳瞄向那抹渐远的青影。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凝视着那越来越小的黑点,眼中锐光闪烁,最终却化为一抹复杂的释然。
弦动,箭出!
“咻——!”
箭矢破空,却堪堪擦着青鸟的尾羽掠过,射向了空无一物的蔚蓝苍穹,力竭后,徒然坠向茫茫沙海。
他射空了。
脸上并无半分懊恼,他静静收弓,挂回鞍旁。望着青鸟消失的方向,他胸膛起伏,猛地吸了一口塞外干冽的空气,随即放声唱了起来,嗓音沙哑却洪亮,带着苍凉的野气,在这天地间回荡:
“嘿——风卷黄沙马蹄扬!
烈酒穿肠热,弯弓射天狼!
不问江湖路多远,
只爱这大漠莽苍苍——哟嗬!”
他不再打听中原任何消息。四海盟、楼家、剑圣与其传人……皆成前尘旧事。
江湖?
他曾以为那是快意恩仇,是烈酒狂歌。
如今方知,那不过是张无形巨网,是身不由己,是提线傀儡的戏台。
他倦了,也厌了。
日头沉向西边沙丘,将天地染成一片壮阔的金红。
他勒马停在一处高坡,跳下马来,任坐骑自去寻草。
解下酒囊,拔开塞子,却不急饮。只是望着那轮巨大而苍凉的落日,眼神空旷。
偶尔,在醉意深沉时,或在如此刻般天地孤寂的黄昏,一些旧影便会不受控地浮上心头。
西域客栈中,那人接过水囊时平静无波的眼眸。
鬼哭城外,自己失控时齿间触及的温热与腥甜。
还有江南血色里,那声将他从疯狂边缘唤回的清晰呼唤……
他猛地仰头,将囊中烈酒大口灌入喉中,仿佛要用这灼热的流淌,烫平心底那丝细微却持久的抽痛。
都过去了。
如今这般,很好。有酒,有马,有这片望不到头的天地。无需再为何物拼命,无需再被何物束缚。
他只是赫连轻侯。一个在塞外饮酒、驰马、会对自在青鸟空放一箭、然后吼着不成调的歌谣等死的浪人。
夜幕渐垂,星子初现,清冷辉光洒落,笼罩了他孤独的身影。
他打了个酒嗝,翻身上马,调转方向,朝着来时那片微弱的灯火,慢悠悠地晃荡回去。
风里,依旧传来他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哼唱,慢慢融入塞外苍茫的夜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歌声渐杳,终不可闻。
唯有星河在上,沉默见证着这片土地上,一个浪子以烈酒祭往事,将旧江湖,深深埋入黄沙之下。
(赫连轻侯·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