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把新抄的“十问歌”贴在诊桌侧面,浆糊还没干透,纸边微微卷着。晨光透过木窗棂,在“一问寒热二问汗”几个字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倒像是给这老掉牙的口诀镶了道银边。
第一个来的是卖豆腐的张婶,围裙上还沾着豆渣,一进门就拍着大腿:“小陈大夫,你快给我看看,这两天总觉得身上发沉,像背了袋黄豆,还老想睡觉(问头身)。”
陈砚之刚把脉枕摆好,听见这话先笑了:“张婶,您这是问‘头身’呢。”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见张婶愣神,又补充道,“十问歌里‘三问头身四问便’,您这‘发沉’‘想睡觉’,就是头身的毛病。”
张婶这才反应过来,拍了下脑门:“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难受了。对了,我夜里总出汗,枕头都能溻湿(问汗),白天倒不出。”
“是醒着出还是睡着出?”陈砚之追问。这是“问汗”的关键——自汗醒时出,盗汗睡时出,治法差着十万八千里。
“睡着出!一醒就停!”张婶说得肯定,“我家那口子说我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陈砚之提笔在纸上记:盗汗,头身困重。又问:“那您怕冷还是怕热?(问寒热)喝热水舒服还是凉水?(问饮食)”
“怕冷!喝热水才舒坦,凉水沾都不敢沾。”张婶搓着手,指关节发红,“上回你叔感冒,你给开的药特管用,我这毛病,是不是也得吃两副?”
“得看是啥毛病。”陈砚之搭着脉,指尖能摸到脉搏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线,“您这是湿邪困脾,加上点阳虚,得温着治。”他写方子时,特意加了生姜,又想起爷爷说的“张婶家灶台总漏风”,在“生姜三片”旁添了个小注:“煮药时加块烧红的灶心土。”
张婶拿着方子走时,还念叨:“这十问歌真管用,我一说‘发沉’,你就知道往湿邪上想,比城里大夫光让抽血强多了。”
日头爬到窗中间,进来个穿校服的少年,背着书包,脸憋得通红。“大夫,我……我总觉得嗓子眼里有东西(问头身),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早上刷牙还恶心(问饮食)。”
陈砚之想起课本里的“梅核气”,却没急着下结论,先问:“夜里睡觉出汗不?(问汗)怕热还是怕冷?(问寒热)”
“不出汗,就怕热,总想吃冰的。”少年绞着书包带,“我妈说我是上火,给我煮凉茶,越喝越厉害。”
“让我看看舌头。”陈砚之示意他张嘴,舌尖红得像点了朱砂,舌苔却腻得发白,“你这不是纯上火,是湿热裹着痰。”他忽然话锋一转,“最近是不是总跟人吵架?(问因)”
少年愣了愣,低下头:“跟同桌闹别扭了,他总抄我作业……”
“这就对了。”陈砚之写下“半夏厚朴汤加减”,“气郁才生痰,痰堵在嗓子眼里就成了‘梅核’。方子给你加了柴胡,不光治嗓子,还能顺顺你这股子气。”他边写边说,“十问歌里‘九问旧病十问因’,你这‘因’就是堵在心里的气,不问清楚,药再好也没用。”
少年拿着方子走时,脚步轻快了些,书包带都重新系得整整齐齐。
午后进来个络腮胡大汉,一掀门帘就带进股酒气。“大夫,我这腰,疼得直不起来(问头身),昨儿喝多了摔了一跤(问因),现在撒尿都黄得像浓茶(问便)。”
陈砚之刚问“怕冷怕热”,大汉就抢着说:“热!浑身烧得慌,想往冰窖里钻!”
“这就是‘一问寒热’的用处。”陈砚之边写方子边解释,“您这是跌打后化了热,得用凉药。要是问都不问就开活血化瘀的热药,那不是治病,是添火。”他在方子里加了栀子,专清下焦的热,又想起“四问便”里的小便黄,添了瞿麦利尿,好让火气顺着尿排出去。
大汉走后,爷爷从里屋出来,手里捏着个青釉小罐。“刚才那少年的方子,加柴胡是对的。”他把罐子往桌上一放,里面是晒干的玫瑰花,“不过下次可以加两朵这个,疏肝气比柴胡温柔点,学生娃子,别用太猛的药。”
陈砚之赶紧记在本子上:“少年气郁,用玫瑰花代柴胡,缓和。”他看着诊桌侧面的十问歌,忽然发现那些字好像活了过来——“问寒热”是辨阴阳,“问汗”是看虚实,“问头身”是找病位,“问便”是察脏腑,原来不是死板的条目,是串起病因的线,顺着这线摸下去,总能摸到病灶的根。
夕阳把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最后一个病人走后,陈砚之摘下墙上的脉案本,翻到今天的记录。张婶的“湿邪困脾”、少年的“气郁生痰”、大汉的“跌打化热”,每个病例旁都记着对应的“十问”要点。他忽然明白,爷爷总说“问诊不是审案子,是拉家常”,原来真的是这样——拉着拉着,病根子就露出来了,就像用十问歌这把梳子,慢慢梳开缠成一团的乱麻,总能找到头一根。
他给十问歌的纸条换了新浆糊,这次特意把纸角压得平平的,心想明天来的病人,不管说“头疼”还是“胃疼”,他都能顺着这十条,问出个清清楚楚。